桑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话也不说,蹭蹭地跑上了楼。谢缘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小的背影,眼神中难得出现了几分迷惘。
少年人对少年人的喜欢大致如此。这天之后谢缘也就知道,这个新来的小弟弟格外黏他,着紧他,谢府上下也慢慢知道了少城主身边来了个小伴读,往后只要谢缘出门,都会有人来告诉桑意一声,不叫他等。谢缘做惯了兄长样子,恰到好处地以保护者的姿态呵护他,也没觉出什么不对来。
一个月后,谢缘正式开始将功夫花在春闱的备考上。谢家人请来了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谢家一众小辈都得过去听课,谢缘坐第一排,桑意坐他身边,往后依次是谢缘的几个弟弟。他是谢家长子,也是第一个有伴读的人,第一堂课下了之后,桑意奔出去给他沏茶,谢缘低头看书,便望见自己的三弟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笑着问:“哥,那是不是你以后的伴读啊?听说伴读的书童也是要暖床的,那不就和小媳妇一样?”
谢缘声音淡淡的:“再瞎说我就打断你的腿。”
他三弟反而更加嬉皮笑脸起来:“哥,你告诉我,那个姓桑的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那么安静,不说话,娘们唧唧的,是个女孩子罢?哥,往后你会不会娶他?他也叫你哥哥,是不是情哥哥呀?”
这一群孩子年龄相近,喜欢上什么小姑娘也是要传开了说的,此时有了桑意这个谈资,更不可能放过谢缘这个当兄长的。谢缘纵然比他们大上三四岁,到底也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经不起这种话题的调笑。他伸手将毛笔重重地往案上一放,这群熊孩子也就都吓跑了。
他说:“不可能的,他是我的小弟弟,我比他大四岁呢。”
他三弟立刻反驳:“可爹爹比我娘大十几岁呢!我——”直到旁人捂住了他的嘴,他才真正消停了。
桑意回来的正是时候,也没察觉到学堂中气氛沉闷。他高高兴兴地沏了谢缘爱喝的雨前春,放在一边,小声提醒了一句:“哥哥,烫。”
这句话一出来,后边的人又笑开了。三弟叫了一声:“喂,那个谁——”
桑意回过头去,便听见了那人的要求:“你好,我叫谢勤,排行老三,你也应该叫我一声哥哥。”
桑意看了看谢缘,又看了看谢勤,听话地喊了一声“哥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话一出口,后边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而谢缘的脸色冷若冰霜。
放课后,谢缘走在路上,忽而对他说:“以后不许叫我哥哥了。”
桑意愣了愣,下意识地问道:“那,要叫什么?”
谢缘却不再搭理他了。
桑意感觉到了,谢缘在生他的气,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哪里惹了他不高兴。回去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沉闷,谢缘早早睡下了,桑意里外打点着,倒水、收拾茶盏,摆放书本,一并轻手轻脚的。谢缘躺在床上没睡着,听他来来回回走动了半晌后,冷着声音道:“别吵。”
果然就没有声音了。
谢缘左右睡不着,过了很久,也没见桑意有过来睡下的意思。他夜视能力极佳,翻个身往外头看去,便看见桑意弯腰立在书案前,弓得像只小虾米,正在轻手轻脚地擦着一个白瓷笔洗,动作放得极慢,几乎到了有些可笑的地步。
谢缘看了一会儿,翻了个身翻回去,出声道:“别弄了,过来睡。”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这个小家伙爬了上来,离他远远的,睡在床沿上。谢缘睡不着,可桑意却很快睡沉了,梦里往里不断地爬着,最后爬进了他怀里,舒舒服服地缩了起来。
谢缘低头看着钻进自己怀里的小家伙,犹豫了很久,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脊背上。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他三弟的话:“爹爹也比娘亲大上十几岁呢!”
八岁和十二岁,大的那个正处于瞧不起小的那个的阶段,玩也玩不到一处去。再过几年,十二岁和十六岁,说不定能有些话聊聊。
再往后,十六岁和二十岁,是不是能说更多的事呢?二十岁和二十四岁,似乎成人之后,这样的差距也就不再明显了。谢家的孩子都早熟,尤其像他一般,现在已经是半个小大人,可真正的长大对他们而言都还是未知数。
桑意好像喜欢他,但那是真正小孩子的喜欢,依赖式的,因为他把他捡了回来,所以不可避免地招惹了到了他。
这个小家伙会陪着自己到成人之后吗?
谢缘静静地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深眠。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发现自己把桑意箍得紧紧的,而桑意正在紧张又无措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开口道:“以后不用叫我哥哥。我想了一下,若是你也管三少爷五少爷六少爷他们一并叫哥哥,别人也分不清你是谁的书童,在叫谁。”
桑意愣愣的。
他命令道:“我的名字叫谢缘,你往后就叫我缘哥哥,这是我特别允许的。”
桑意小声道:“好。”
第85章 .冷酷城主俏军师
桑意那时候官话还不大标准, “缘”字讲得不利索,喊来喊去总是喊成“然哥哥。”谢缘则跟着他父亲叫了一段时间的“小意”。那天谢缘生气的事两个人都没再提起过,桑意是没放在心上, 忘了, 对他而言眼前的欢喜永远比过往的碰擦更加重要, 谢缘则是暂时没想清楚。他极力将自己与那些暧昧的玩笑撇清, 可桑意睁着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喊别人哥哥的时候, 他又觉得烦闷。这小东西乖巧得很, 兴许是八年来流离失所的日子过怕了, 也懂事得过分,谁对他好他就黏着,生怕在被抛下。
这样的一个小东西,要拿他怎么办呢?
这天在学堂中,桑意又把他喊成了“然哥哥”,谢缘已经习惯了。他学的课业精而难,桑意则从开蒙学起, 一笔一划地练字,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虫子爬,遇到不会写的,就用手支着脑袋一直想, 直到谢缘发现他一动不动了好些时候, 问他:“哪里不会?”
桑意就给他指。谢缘捉着他的手帮他写好, 又道:“不会的可以问我, 也可以问先生。”桑意乖乖答应, 但是下次再遇到问题时还是自己先想半天,一动不动地趴在案上,任由先生晃来晃去,就是不开口,最后实在想不明白了,才小声地喊:“然哥哥”。谢缘便只得又过来教他。
桑意开蒙晚,这学堂中的所有人都能教他,但他学得快,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就赶上了谢勤谢川一干人等的进度。先生放课时,谢缘出去透气,桑意帮他整理书桌,整理着整理着就看了起来,把谢缘看的书名字记下来,又迈着小短腿去先生的桌前看上交的功课。今天他穿了一件雪白的夹袄,活像是一颗软绵绵的棉花糖。
先生瞅着这个小东西,笑着问他:“怎么啦?你的功课写得很好,现下放课,你出去休息会儿吧。”
桑意不走,奶声奶气地问:“我可以看一看吗?”
先生以为他上进,非要确认一下自己的功课是不是写得很好,于是哭笑不得地将手里的一摞纸张都推给他看。桑意看到了,同样的作业和进度,谢勤谢川的功课上面有许多叉,他自己得到了五个朱批的圆圈,再往下,最后一张纸,是层层叠叠的几大张铺成一块儿,那就是谢缘的功课了。他年龄大,学的东西也要比他们深上许多倍,桑意慢腾腾地拿着自己的作业,捧在眼前,眼睛却偷偷地往下瞄,谢缘的字锋利漂亮,囿着规矩和板式只能写小楷,但那字也像是随时会跳出来一般,自有灵动与洒脱的意趣在里头。上面好多字桑意都还不认识,就数了数,谢缘得到了二十二个红色的圆圈。
桑意问:“为什么缘哥哥有这么多圆圈,我只有五个?”
是因为功课差得太大。桑意他们这一批八九岁的孩童,交的功课无非是默写的诗词,先生查课业时,至多在疏漏处画个叉,字写得好时画个圆。谢缘写的是正儿八经的八股策论,针砭时弊洋洋洒洒,有精妙独到、一针见血之处,先生也都圈起来表示赞赏。毫无可比性的东西,桑意却非要揪着这个来比较。先生看了看这个小娃娃,琢磨着讲得太明白他听不懂,又想起来桑意这个小孩别的缺点没有,就是字写得实在丑了些,于是哄道:“你看,先不说少城主他写的东西又多又长,你看他这个字,可不就是最漂亮的?你若是字写得像他一样好看,保准也有二十二个圆圈。”
桑意点点头,原样把这一沓纸收好,给先生递回去。他记住了谢缘看的书的名字,也记住了谢缘写的八股文的题目,悄悄用墨笔写在了手心。谢缘透完气,回来给他带了杯茶,桑意乖乖双手捧着喝了,冬日里炭火旺,满室热烈,杯子脱手时,墨水就跟着手心的薄汗印在了杯壁上,谢缘瞅他一眼,桑意立刻把手手回桌子下面,低头不敢瞧他。
谢缘愣了愣。
桑意专心致志地盯着桌面,照旧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只是一张白净的小脸慢慢地透出隐红,拼命往下埋着,只给他留一个碎发之下的耳朵尖,那只沾了墨水的手也捏得紧紧的。
谢缘伸手过去要看,桑意梗着脖子不给,在谢缘伸手过来抓住他手的前一刻,桑意松开手心往自己雪白的棉袄上一蹭,谢缘翻过来只剩下一只黑乎乎的小手。他们两个人并排坐着,桑意被谢缘这么一拉,几乎整个人都被拉去了他怀里,谢缘的下巴就在他头顶,温暖的呼吸一阵一阵地飘在他眉间,让人的脑子一下子就放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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