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桑意放在凳子上。桑意双脚悬空,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乌溜溜的眼睛跟着他转。谢缘点面时问他什么,他都小心翼翼地点头,连“好”字都不肯说。
“少城主,这次和从前一样,刀削臊子面浇辣子是罢?那位小公子呢?”
谢缘看了桑意一眼,道:“他跟我一样。他生病了,臊子不用牛肉的,就用母鸡肉的罢。”
“知道嘞,发物都不跟您往这儿搁,再少些油腻。那我再给小公子熬点姜汤,我瞧着小公子面色这么白,估计是冻着了。”
面端上来了,一人一碗。桑意盯着面前的面碗瞧,迟迟不动手,谢缘就递了筷子和调羹过去,叮嘱道:“要是不吃辣,就把最上面那层辣椒挑给我。”
等他落筷子后,桑意才开始吃。这小孩能吃辣,学着他的样子把臊子和浇头都搅开拌匀,倒进一点醋,加上一点葱花,然后挑起一根肥美顺滑的面条咬进嘴里。那是他这辈子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桑意吃得头都不抬,面条吃完后也不看谢缘怎么喝汤了,他端着汤慢慢地喝了个底朝天,烫得出了一身热汗。谢缘吃得比他快,慢慢地用勺子舀着汤喝,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桑意长得漂亮,虽然瘦得皮包骨,但有身体底子撑着,脸上反而还有一点圆润的肉,白净好捏,眼睛尤其亮,连带着那张红润的嘴唇也鲜妍可爱了起来。谢缘没见过这种端碗连汤带面条一起喝进肚子里的吃相,偏偏桑意吃得不慌不忙,他对待食物有一种慎重的意思在里面,虽然饿急了眼,但看起来并不粗莽无礼,反倒是能让人在可爱中看出些许贵气。
谢缘看他把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了,于是又让摊主煮了一碗小的给他送过去,怕他积食,也顾念着他病中脾胃想必不好,分量减了一大半过去。这回桑意活学活用,还是照着他先前的样子,撒葱花倒醋,拌匀。他饿了太久,这一碗吃完后还有点意犹未尽,谢缘就把那碗浓姜汤推了过去,看着他喝干净,又出了一身汗。
谢缘也不管他热不热,冬夜风吹得人骨头疼,他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给桑意加上,又裹了一层,而后将他抱着往回走。桑意瞅着他,眼里有点迷茫,谢缘低头看他:“吃了这么多,背着你在路上走,肚子不难受?”
桑意缩了缩,眼睛眨巴了一下,出来后第一次开口了:“我,不能,吃这么多吗?”脸也慢慢地红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谢缘道:“可以。”他算是琢磨了出来,跟这个小东西说话不能拐弯抹角,连一点揶揄的玩笑也不能开,不然桑意会当真。他重新说了一遍,把反问句改成了陈述句:“你吃饱了,我若是背着你,你的肚子压着会不舒服。”
桑意小声说:“哦。”谢缘的披风外头是缎子面,在他身上滑溜溜的,桑意感到自己时刻便会掉下去,谢缘也在不停地调整姿势,他于是伸出胳膊搂住了谢缘的肩膀。这下两个人都稳当了,谢缘把他又领回了家中,先扔去屏风后让这个小东西洗了澡,而后叮嘱他喝药,自己坐去了一边温书看书。桑意洗完了出来,乖乖把药喝了,而后犹豫着踱去了谢缘面前。头发湿润着披散下来,睫毛也是湿润的,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拎出的某种小动物。
也像个小姑娘。
谢缘以往暗自期许过自己能有个文静娴雅的妹妹,并且一度很嫌弃自己家里那四个混世魔王般的弟弟。如今来了个这样乖的小伴读,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往的愿景或许能够成真,只不过方式有些许不同罢了——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桑意已经闯入了他的生活,逼着他用温柔的眼光去看他,就像路途中捡到一只奶乖的小动物,你是舍不得责打它、抛弃它的。
好不容易得来一个空闲的夜晚,谢缘却花了大半时间在桑意身上,手把手地带他认路、认东西,给他收拾出了他自己的一套新东西:衣裳,玩具,洗漱用品和书本。至于书童的身份,谢缘略去了他已知的那些部分,告诉桑意:“寻常大户人家的孩子念书时都会有伴读陪着,好不寂寞。优秀的伴读会是主家人的门面,我今年十二了,再有三年就要去考春闱,别人都有伴读,所以我也应该有,这就是你的职责。”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用怀揣着他好奇或是感恩的心思在他身上费心,谢缘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他忽略了桑意断章取义的程度,他只见到这个小弟弟安静地坐在自己面前,认真地承诺:“我会陪着你,不让你寂寞的。”
谢缘:“……”
他有点恼火地低声道:“我不需要人陪,也谈不上寂寞。你只需要担着这个身份就可以了,知道吗?”
桑意愣愣地瞧着他。四岁的差距此刻成了一道鸿沟,一个自以为是独立的大人,而另一个尚且只理解孤独的含义。
桑意小声问:“那你……还要我吗?”
谢缘也发觉自己话可能说重了,他放轻声音道:“我把你当弟弟看,是不会不要你的,去睡吧。我看会儿书。”
桑意果然听话地去睡了,照旧靠在墙角,似乎这样窝着,后背抵上坚实的墙壁让他很有安全感似的。谢缘不习惯与人同床,但也没想好怎么办,于是看了半夜的书。天快亮时,他手撑着脑袋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搭了条毯子,而桑意已经起了床,摇摇晃晃地给他端了水盆和手巾过来,伺候他洗漱。床铺也已经收整好了。
这些事不知道是谁教的他,桑意表现得很上道,也很懂事。谢缘洗漱过后,随手一摸,发觉桑意的烧已经退了。
“晚间再吃最后一次药,若是还有什么没办好的,想要的,告诉我。”谢缘道。
桑意期期艾艾地问他:“哥哥,今天还能吃昨天的那个面条吗?”
“可以,不过晚间我要去父亲那儿背书,回来可能迟了。你记得路的话可以自己过去。”谢缘瞅了他一眼,问道,“你记得路吗?”
桑意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
“……”谢缘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你等我。”
谢缘出门后,前一天的嬷嬷又过来了,显然已经从别处得到了命令,要教会桑意在谢家的基本礼仪,以及——生存方式。哪些地方是禁地,不能踏足,哪些地方只有和谢缘一起时才能进去,又是哪些地方住着什么人呢。一眼望不到边的谢家园林,山水重重,嬷嬷发觉这个小孩比她预计得要聪明得多——单论谢家这一大帮子人就算得上难记,更别说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园林道路,桑意走了一遍就会了,还能清晰地报出某某居于何处,里面居住的人是什么身份,是何性情,对谢缘怎么样。
嬷嬷奇道:“你这个小娃娃记性倒是很好,昨晚少城主回来了,你好好伺候了吗?”
桑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嬷嬷听到他说谢缘带他出去吃东西的时候,有些无奈似的笑了:“少城主不爱吃府里弄的东西,偏生爱往外头跑。”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哪家店啊?”
桑意奶声奶气地道:“是从后面大门出去下山的那条路,走外头的那条岔路口,右拐一个巷子进去,过一个酒楼和一个裁缝铺,在桥边有石狮子的那一家面摊。”
嬷嬷夸赞道:“很好,你往后跟着少城主学功课也一定很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也回去罢。”
桑意没动,原地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奶奶,城主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哎哟,这样可叫不得,往后你就是小公子了,可别再叫我奶奶。少城主他往后是要接管江陵的,多少人盯着他呐,忙,你等着,估摸着上月亮的时候备好水和糕点候着,若是少城主回来得晚,你就叫人再送一遍水。”
桑意谢过了老嬷嬷,一个人走回了谢缘的庭院。他上了楼,远远地坐在谢缘书桌边上,办了个小板凳过来,把昨夜谢缘给他找出来的连环画册拿了出来开始看。一本看完,天刚好黑尽,他把画册原样放回去,小板凳也搬回去,跑到楼下去等着。中途烧水的家丁过来送丁香和白术皮,就看见他小小一个人立在雪里,也不知道打伞,眼巴巴地问他们:“城主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这些人还不认识他,一眼望过来只觉得他可爱,都哄他:“马上回来啦!”可是这天谢缘随谢月外出应酬,歇在了外边,第二天凌晨才回来。少年人踏雪而归时,就看见这个小家伙蹲在廊檐下,裹得像一颗球一般,已经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俯身看他。然而桑意每次都能在睡梦中感受到他来了,在他叫醒他之前睁开了眼,迷茫地眨巴了一下:“哥哥,你回来啦……”再往外看一眼,才发觉天已经亮了。他浑身酸痛,站也站不起来,只能蹲坐在那儿听谢缘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在这儿等了一夜?”
桑意很谨慎地说道:“你说……带我再去吃刀削面。”越往后声音越小,谢缘才想起还真有这么一茬,是他先忘掉了承诺。
他看着桑意有点委屈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你先上去洗个热水澡,再喝一碗姜汤,我过会儿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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