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圣母的思路来概括——这是个死于爱情的女人,死在自己深爱的男人手中。
“班少爷?”
一声呼唤将顾清让从杂乱的思绪中拎了出来,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
也是奇了,不晓得军务繁忙的许少校今天怎么有空,来探望正在办公室里睡大觉的班。说来滑稽,顾清让顶着班的身份来军部上班,每天除了发呆就是睡大觉,倒是他的“下属”许喟忙得脚不沾地,拿着一个人的工资,却要连着班的活一起全干了,导致顾清让看他顺眼不少,就差发几点好感度当打赏了。
不过整个军部都因为判决 “公主浴血案”的现场直播而沸腾瘫痪了,倒也不差顾清让和许喟这两颗怠工的螺丝钉,虽然其中一颗是永久怠工型。
“说吧,又想从我这套什么话?我说,许少校,大家少点套路,多点真诚,好吧。”
工作进度零鸭蛋,人又滞留在这个世界离开不得,顾清让已然自暴自弃,眼看着就要放飞自我了。
许少校看起来毫不介意眼前这位纨绔少爷话语中嘲讽的意味,而是真诚——唔,“真诚”地说道:“之前对班少爷您多有试探,是我小人之心,口头致歉显得没有诚意,一定有机会好好向您致歉。”
“但我这次过来,真的只是关心你,害怕您被——”许喟示意了一下待机状态下完全隐身在空气里的全息屏,“影响了心情。现在看来,又是我庸人自扰,连着低看了少爷您。”
“哦,你说这啊……”顾清让懒洋洋地躺在办公椅中,指尖旋转着用来签署文件的电子钢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军人应有的挺拔和自律,只有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本人或许不自知的怠惰和厌倦。
“我是不会有半点愧疚的,是会有人总是会陷入这样的思维误区啦……但是,不是我害死了帝国公主,而是帝国公主因为自己的罪行,死在了帝国法典下。她不过是对自己行为的结果负上了责任。”
视线从指间旋转的电子钢笔往上,笔直地望向了许喟。
许喟从这笔直的视线回望过去,穿过青年面上笼罩着的不知为何而来的长久的疲惫感,看到了他眼底的迥澈的淡漠。
这位娜迦公主的继子是真的没有从方才惨烈的视频中感受到任何的冲击,或许有惊讶,但也仅仅只有惊讶而已。
其实许喟这次来找班,是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纯粹来看看这个蜜罐里长大的班少爷能不能承受得住后母被场现场直播的处刑。毕竟一切的开端,就在于班递交给自己父亲的视频证据。
明明在面对同样关系并不亲密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时,班总是表现得心软,可如今面对自己间接导致的继母的惨死,又算得上铁石心肠了,倒是很难让人捉摸透他衡量与分配感情的规律。换作一般人,哪怕知道并不是自己的责任,可受到血腥画面的直接刺激,主观上也很难平静下来,更不会如同班·摩利,从头到尾只发出一声置身事外的惊叹。
许喟不由得回忆起,在恰赫季斯堡所在的山脚下,顾清让那一番画风清奇的劝慰。
总觉得这人的价值观,完全是背离常理、自成体系却又逻辑自洽的奇观啊。真是让人好奇,至少许喟很好奇。
“因为罪行死在法典下,而不是因为罪行而死……”许少校钻牛角尖般地抠着字眼发问,“也就是,班少爷认为公主犯罪并不等于该死,只是法典规定她要受死?”
顾清让有些惊讶地望了许喟一眼,因为很少人这样细致地询问他的观点,并且从他的表述方式中解读出了他未宣的潜台词,甚至这潜台词是惊世骇俗的,这人依旧彬彬有礼地问了。
既然问了,那就答。
“人类在儿童时期就会无师自通地碾死蚂蚁和飞虫来取乐,可见残忍是人类的天性,和猫在吃掉老鼠前进行一番玩弄没什么区别。在我眼里,猫和老鼠,人和蚂蚁,人和人,都没什么区别,人并不就高贵一些,所谓不杀同类,并不是我们有多么的高尚,而只是为了保证人类种族的繁衍罢了。人会因杀人而受罚,但会因为虐杀蚂蚁而受罚吗?可见法典只是维护人类,并不尊重生命本身。那么,儿童为什么虐杀蚂蚁?”
许喟竟然从善如流地参与回答道:“因为蚂蚁无法反抗。”
虚假又敷衍地扬了扬嘴唇,顾清让说道:“那在皇室的眼中,平民就是蚂蚁。”
“帝国的公主挥霍权力虐杀平民,就和美女挥霍美貌、富人挥霍金钱一样,每个人有使用自己所有物的自由,谁要人民主动将自己的权利上交给统治者成为权力了呢。”
就像同埃尔曼诉说着“我们都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的时候,此刻的班又有些许走神,语气疏离得仿佛一吹即散的云烟:“最多我们能从中总结出一句老话: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茨威格?”许喟顺着班的话语问道。
顾清让的手指顿住,电子钢笔啪的一声磕在了桌面上。
很快,班就笑了起来,还难得有兴致地望了许喟一眼,说道:“没想到呀,居然你也认识这位来自古地球的作家,毕竟他的作品都算是历史古董了,我还是做父亲的书房里偶然翻到过。”
许喟谦和地应道:“我也是在一个意外的机会下,才有幸阅读到这位先贤的作品的。”确实是很巧呢。
班·摩利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站起身来,取下了衣架上的外套。
“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得回家一趟,别让埃尔曼看到这场直播。”
第11章 锈色银河10
像是一场吟诵死亡的歌剧。
凄厉而痛苦的女声由尖利变得粗粝,由高亢低回成煎熬而绝望的哀鸣;哀鸣声婉转而余韵悠长,层层减弱至奄奄一息;喘息声抽搐的频率则犹如一道上下波动的优美弧线,这生命的弧线盘旋着,盘旋着,最终消散了,只剩下咀嚼声和吮饮声,是最悚然的背景音。
毕竟是帝国最美丽女人的死亡,总值得这样歌咏一场。
埃尔曼脸色惨白,但从全息幕开始直播画面起,他就没有按过暂停,也没有关闭音量,他逼迫着自己目不转视地看完了整场直播。
在官员诵读完皇帝义正言辞的“公主犯法与平民同罪”的信件后,则是全帝国人民都翘首以盼的高潮,是对娜迦公主犯下的多重谋杀罪行的判决和惩罚,一场万众参与的狂欢,一场荒诞血腥的表演,一个历经起承转合的讽刺结局。
浴人血者,其血肉终被人啖。
哈,哈哈,他的母亲,就这样在全帝国人民的注视下,被她曾凌虐过的少女们给集体生吃了。
这群少女到底也被折磨疯了,她们喝干了她的血,吃光了她的肉,掏空了她的内脏。
做出这样的行为,还算是人类吗?
什么六千七百五十位受害者里最后的十三位幸存者,没有幸存者,大家都死了,全死了。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埃尔曼茫然地思考,思绪凝滞在脑海里一阵钝痛,不断切割着他的神经,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母亲曾经拥有强大的权力,于是她可以随意地虐杀平民。
可当被害的少女们被赋予了更强大的复仇的权力,于是母亲成了那个被杀的人。
父亲为了获得更为强大的权力,可以推母亲向死地。
舅舅为了维护自己统治的权力,可以宣判母亲死刑。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和公正,所谓争议的宣判,只是权力掠夺消涨下的牺牲品。
权力,权力……原来权力是这样令人疯狂的东西,可以令廉价的生命更廉价,令高贵的身份沦为草芥,令夫妻反目,让血肉相残。
男孩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哥哥清冷而平淡的声音——
“只要你有足够的能量,飞起来,飞出去,你就有整片天空,而曾经一寸鸟窝里的悲苦,放到这无边的天空里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你可是银河帝国公主和元帅的血脉,你的未来,在整片壮阔雄伟的银河里。”
男孩的整颗心脏都悸动了,奔流的血液在小小的心房内鼓涌起了浪潮,这浪潮让他呼吸急促,手心发烫。
或许幼稚到成熟的分界线不是年龄,而是是否能认清并直面自己的欲望。
埃尔曼终于明白哥哥告诉他的救命稻草是什么了,他终于知道令他蠢蠢欲动心不能安的蛊惑是什么了。他是帝国公主和元帅的血脉,他比任何人都接近这让人失去一切又得到一切的被诅咒的宝藏。
是权力——是权力!
“……埃尔曼?”
恍惚间,房间门口传来了哥哥轻声的呼唤。
埃尔曼怔怔然回过头,看到哥哥清瘦的身影站在门边,问道:“怎么不开灯呢,要我把灯打开吗?”
在欲望之风下鼓动的浪潮慢慢平息了。
黑暗中,埃尔曼却能看清自己哥哥的脸和他担忧的目光,就像潮汐退下后温润的圆石。
埃尔曼站起身,走到班身边,软软地说道:“不用了,哥哥。”
小小的男孩伸出手臂,抱住哥哥的腰,将脑袋贴在了青年的军官制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