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不欲理会的,奈何敲门声愈演愈烈,让他想忽略都不行,只得满腹狐疑地走到门口,试探地问道:“谁、谁啊?”
声音蓦然停了下来,门外的人却并未吱声,只是轻咳了咳,蒋正先是一惊,继而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离那魂牵梦萦之人,竟只有一门之隔。
“笃笃…”
明明听见人来了却不见动静,叶儿媚又急躁地扣了扣铺首上的衔环,这一次,门终于开了。
果不其然,迎接她的,是蒋正那张欣喜若狂的脸。
“这许久都不肯开门,看来官爷是不欢迎媚儿啊!”叶儿媚的声音里压抑着难耐的无名火,又见蒋正双手握着斧子呆若木鸡地瞧着自己,轻嗤一声,“怎么,这是把媚儿当贼了?”
“啊!”蒋正连忙扔了斧子,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姑、姑娘,不是,我…”
“算了,逗你呢。”叶儿媚向着屋里张望了一周,“你家…就你一个人?”
“嗯。”
“正好。”叶儿媚笑着欠了欠身,“蒋大哥,媚儿叨扰了。”
她说罢也不管蒋正那呆头呆脑转不过弯的蠢样,径自走进了屋,放下背上的孩子,反客为主地朝着屋外的人招了招手,笑道:“进来啊,外面多冷。”
“哦,哦。”蒋正点头晃脑地应着,脚下却如同被钉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蒋正。”叶儿媚明知故问地哂笑,“我脸上脏了?”
“啊?没、没有。”
“那…我妆花了?”
“没…”
“那你盯着我作甚?”
“我…”蒋正忙不迭地退后了几步,羞怯地垂下了头,“姑娘,对、对不住,是我失、失礼了,我…”
“你你你…你什么?”叶儿媚抿唇一笑,她本不是那刁钻促掏之人,当下也不是打趣逗闷子的时候,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喜欢捉弄这个呆子,不分时间也不分场合,似乎只要见到了他,听他没心没肺地吱吱呀呀几句不成文的傻话,任内心波澜万丈,也都能融汇成涓涓细流了。
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危急时刻会选择相信只有一面之缘的他,并且是那么笃定地相信。
“我让你过来,你聋了?”
“啊?”蒋正一副受宠若惊的蠢样,憨憨地傻乐了一会儿,乖乖跟进了屋。叶儿媚坐在炕边,叉起手臂,目光瞥向了炕上的孩子,淡淡一笑,“蒋正啊,你都不问问,我为何来此么?”
“嗯?问、问。”蒋正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手脚都被绳索牢牢绑住,双目紧闭,眉头深锁,似乎正在经受梦魇的折磨。
“姑娘,这、这是…”
“我儿子。”
“嗯?”毫不遮掩的目瞪口呆,叶儿媚瞧他舌桥不下的样子实在有趣,忍不住轻笑一声,“怎么,听见我有儿子,不愿喜欢我了?”
“不…不是…”蒋正咽了咽口水,“只是吃、吃惊罢了,姑娘,恕蒋正冒、冒昧,这男子的身、身量比姑娘还、还要高许多,我、我没想到…”
“他只是长得高,其实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既然是亲生骨、肉,为何要绑、绑、绑…”
“你管我!”
“哦。”蒋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懊恼地耷拉下脑袋,可见那男孩的样子又着实于心不忍,于是拿了自己仅有的一床薄被,轻手轻脚地盖到了冉小安的身上,“姑娘,小孩子吃、吃不得苦,我去、去劈些柴把炕烧、烧热乎了。”
“蒋正。”
“嗯?”蒋正呆呆地站在门口,回头望着叶儿媚,“姑娘还有吩、吩咐?”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有儿子?他爹又是谁?”
蒋正低下头,“姑娘会告、诉我么?”
“你不问怎么知道?”
“那…”蒋正沉默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不问。”
“为何?”叶儿媚自嘲一笑,“也是,多半是个嫖客,何必多此一举,是吧?”
“不是这样的!”蒋正突然跑了回来,忸怩地捏着自己的衣角,他踌躇了一会儿,蹲下身来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叶儿媚的手。叶儿媚愣了一瞬,却并没有甩开,只是玩味地盯着面前的人,不知他要做何举动。
“姑娘…若是不嫌蒋正…穷…”他说得一字一顿,尽其所能不让自己口吃,叶儿媚甚至能从他那冒汗的手心感受到擂鼓般跳动的脉搏。“我愿意当…这孩子的…爹…”
这次换叶儿媚错愕了,她简直难以置信,殊不知一股温热的暖流早已涌出眼眶,她骗不过自己,面前人真挚得宛如璞玉,她看得一清二白,却参悟不了。
“你就这么愿意当一个便宜爹爹?是穷疯了,知道自己娶不着媳妇了?所以…甘愿为我这个娼妓…”
“姑娘!”
蒋正腾地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骂道:“我蒋正一片丹心日月可鉴!你可以羞辱我,但不可以羞辱我对你的真情!更不要羞辱你自己!”
“都不结巴了啊…”叶儿媚并不恼火,盈盈的眸子在夜色下宛如点点星光,她含泪而笑,“为什么啊?图什么啊?”
“我…”蒋正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嘴唇怯怯地在叶儿媚的手背上碰了一下,烛火映照着他硬朗的面庞,整个人都烧得红彤彤的。
“我心悦姑娘…”
“你这人…”叶儿媚莞尔一笑,“真不介意我有个儿子?”
“不介意!”蒋正腼腆地摸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姑娘你不、不嫌我穷就、就好…”
“我嫌!”叶儿媚白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手绕开他疾步躲到门前,背对着他说道:“他不是我儿子,是我买的小倌,不听话被我教训了一顿,让他来你这里吃些苦头罢了。”
蒋正愣在那里眨了眨眼睛,嘿嘿傻笑了两声,“叶儿姑娘,你莫要装、装凶狠了,你是好人,我、我知道。”
“你怎知我是好人?”
蒋正缓缓走到她的身后,轻叹了一口气,“当年,我母亲病、病重,因我穷困潦、倒,京城内的大夫无、人肯、肯医,姑娘你正巧路、路过医馆买药,为我付、付了药钱,还、还臭骂了那大、大夫一顿…”
叶儿媚稍稍偏了偏头,仿佛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低笑了一声,“你怕是记错了,我不是那种人。”
“不是么?那这小、小倌犯了什么、错?我这里又、又能罚他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叶儿媚扭过头来瞪着他,没好气地说道:“他不服管教,我打算明日就将他卖了。哦,对了,那日进城时他就在我的轿中,你该见过他才是。”
“我那日光顾着看、看姑娘,没、没注、注意。”
“你!”叶儿媚对这人还真发不出脾气,别过脸说道:“我倒不知道,一个结巴的口中竟能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
“嘿嘿…”
“你还有脸笑!”叶儿媚伸出腿使劲踹了他一脚,正色道:“我还要回去料理一些事情,没空与你扯皮,这孩子暂且在你这里放着,莫要让别人看见他。他醒来若是哭闹你自不必理会,不可为他松绑,若是要撒尿拉屎的,随他尿裤子便是,懂?”
“哦,哦。我懂。”
“嗯。”叶儿媚稍稍颔首,“那我走了,不必送了。”
“姑娘。”
“还有事?”
“天冷,你要不要披、披…”
叶儿媚勾唇浅笑,“蒋正,没有人告诉过你么?用过的招数莫要再使第二次。”
“啊?什么?”
“罢了,对牛弹琴。”叶儿媚转身便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脚步,“我的马车上有你送我的大氅,暖和得很,不必挂怀。”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呆子迟钝地站在那里,兀自将她方才说的话咀嚼了半天,才心花怒放地跑回房去,不一会儿却又拎着斧子蹿了出来,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劈柴,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纵然不冷了,却再也无法安眠。
鸡鸣破晓,屋中传来的一阵闷响让蒋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连忙奔了回去,只见冉小安扭动到地上,反绑在背后的手腕已被勒得泛起青紫的淤血,仿佛他越挣扎,绳索便缠得越紧。孩子痛苦地张着嘴,却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拼命蹬着被束缚住的双腿,一双含着波光的大眼睛却死死瞪着蒋正,其中的阴鸷和怨恨好像顷刻之间便能将他吞噬。
“你、你醒了。”蒋正定了定神,又将冉小安抱回了床上,“原来是个小、小哑巴,到比我还、可怜,你、你饿不饿?”
冉小安用头狠命撞了他一下,怒视着他,一张嘴宛如咆哮着什么,蒋正眯起眼睛,细细读出了他的口型:“哥…哥…”
冉小安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你等叶儿姑娘来、来了再说、说与你吧。”
“松…绑?”
蒋正摆了摆手,“不可以的,再、再说这个、结的打法我、我也、不会、解,我先给你做、做点吃的,你填、填肚子。”
冉小安无奈,不欲再与他多费功夫,只得躺在炕上阖目假寐,心中默念敛情心法,试图将绳索和哑穴冲开。
蒋正端着一碗热汤面再进来时,以为他睡了,便又为他盖好被子退了出去,今日不该他当值,闲来无事,自己用了些早饭,回院子里继续劈柴去了。
冉小安讨了一个清净,奈何叶儿媚功力高于自己,费了大半天时间,他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可除了愈发麻木的四肢,一切都无济于事。
“这绳索乃是金刚丝线绞缠所制,你这般消损自己的内力,只是徒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