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就这条羊肠小路一直走到黑?”
“不,前面就是村庄了。”
冉小乐冷笑一声,“居然还有活人敢在你们天香阁附近住?”
凌弃神色一凛,语气中透着一丝克制的愠怒,“阁主,从不曾叨扰百姓。”
“这样啊。”冉小乐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出了村之后,怎么走?”
“冉兄只管走便是,出了这条路,无论你去向何方,总是殊途同归的。”
“不是吧。你让我去内蒙,我却偏要向海南,也能殊途同归?”
凌弃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大抵是能的,你们只管走就是了。”
“随便走?”
“是。”
“好吧。”冉小乐点了点头,晃了晃掌心里牵着的小手,“小安,还有要和凌弃哥哥说的么?”
小安抱住哥哥的手臂摇了摇头,冉小乐摸了摸他的头发,对凌弃作了一揖,“凌弃,多谢你这四年来的照料,替我向方槿带句话。”
“冉兄请讲。”
冉小乐淡然一笑,“就说…苦海无涯,莫要贪恋逝水,勉为其难。”
凌弃抬头凝视了冉小乐半晌,颔首道:“凌弃知道了。”
“罢了,谅他也不会听,就此别过吧。”
“好,冉兄一路顺风。”
“借你吉言。”
凌弃最后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连背影都无从寻觅。冉小乐揽过小安的肩膀,“小安,我们走吧。”
“嗯!”冉小安没心没肺地傻笑着,环住哥哥的腰蹦了两下,“哥,你背我嘛。”
冉小乐对着他的脑门用力一弹,“你别二百五了啊,你这四年蹿了个头,看看都比我高多少了?我哪背得动你!”
小安撅着嘴,气鼓鼓地嘟囔道:“你都…你都四年没抱过我了…昨夜方槿拉着你喝酒,你也没陪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委屈,一张俊俏的小脸眼见就要潸然泪下,冉小乐只觉得百爪挠心,又愧疚又心疼,连忙抱住小孩的脑袋揉了一把,一边顺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抚道:“是哥的不是,你别难过啊…宝贝儿,哥错了,你别哭,别哭…”
冉小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问道:“那你…你昨天晚上…为啥不陪我睡觉?”
冉小乐叹了口气,蹲下为他拉了拉衣摆,耐心解释道:“方槿要和我喝酒,我本是不想去的,但念着此后不知何时才会相见,又指望可以从他嘴里打听出些路上的消息或是解毒的法子,这才前去赴了约…”
“那你打听出什么了吗?”
“没。那货嘴上栓了锁,撬不开。”
“哼,你还不如陪我呢!”
“就是就是!哥悔死了,他哪有我宝贝弟弟可爱!”冉小乐点了点小安的鼻头,讨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哥给你赔礼,不气了,好不?”
小安摸着自己的小脸笑了笑,“那你背不背我?”
冉小乐无奈,托着他的屁股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抱着你行不行?”
小安嘿嘿一乐,勾住哥哥的脖子倚在他的肩膀上,“成。”
“沉死喽!”冉小乐笑着垫了垫手臂,“走吧,小祖宗。”
“嗯!”
冉小乐不会告诉小安,踏出竹林的自己内心怀揣着多少忐忑。方槿昨夜告诉他,冉小安有他必须历经的苦难,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为了这个孩子的成长,所有人都可以牺牲,包括这个孩子本身。
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天就给了他一个凌厉的下马威,天香阁让他在这个险恶又陌生的时空里得以短暂的避世,奈何却只有四年光景,便又要被驱逐进一个诡谲的漩涡。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圈套,除了钻进那条勒住他命运咽喉的锁套,他无路可逃。
冉小乐的一辈子,不顺风不顺水,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窝囊废一个,却偏偏要在这异世里尝尝挺胸抬头的滋味,现在他尝到了,腰疼。
英雄不好做,活着不好么?真是疯了,没来由地找罪受。
可他就是疯了。
从他捡到一个便宜弟弟开始,他就疯了。
卑微渺小的人可以变得伟大,混不吝的人可以成为英雄,阴暗里能开出娇嫩的鲜花,阳光也能晒死一只活蹦乱跳的蚂蚱。
世界本就是矛盾的,看心情,看分寸,看取舍。
现在的冉小乐,二十四岁的睁眼瞎,无枝可依,带着一个拖油瓶,彷徨且无措,却唯独多了那么一丁点的舍不得。
足以支撑他上路了。
“哥。”
“嗯?”
“你怎么不说话?”
冉小乐紧了紧手臂,“没事,就想着,万一咱们路上遇到什么凶险怎么办?”
小安为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笃定地望着他,“我保护你。”
“切,小样。”冉小乐抵着他的头笑了笑,“可厉害了你。”
“哥。”
“干嘛?”
“你对你弟弟,也像对我这么好吗?”
冉小乐愣了一瞬,“弟弟?”
“嗯,你家乡的弟弟。”
似乎是从脑海深处挖掘出细枝末节的回忆,冉小乐沉默了许久,停下了脚步,“冉小安,我只有你一个弟弟,记住了?”
“嗯!”冉小安咧开嘴甜甜一笑,偎在哥哥的颈窝里蹭了蹭,“哥,你真好。”
“知道我好就自己下来走会儿,你看看你这身量哪像个十四岁的娃娃,都这么大了还让我抱,也不知羞。”
“那咱歇会儿吧。”
冉小乐抱着这小赖皮走了半日,确实有些疲了,太阳还未落山,已经能张望到缕缕炊烟,想必不远处也不至于人迹罕至了。他点了点头,兄弟两在路旁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有些口渴,冉小乐打开包裹,拿出了一个梨,以方槿的洁癖,这梨子指不定派人洗过多少遍。他咬了一口,递到小安嘴边,“喏,还挺甜,吃吧。”
小安却将梨一把推开,“你咬过了,我不吃。”
冉小乐瞪大眼睛,“臭小子,嫌我脏啊?”
“不是不是。”小安连忙将脑袋晃成了拨浪鼓,急道:“不能分梨的,不能和哥哥分离。”
“什么跟什么啊。”冉小乐刚想调笑两句,见小孩一脸认真的神色,又把手缩了回来,“你怎么听说的?”
“凌弃说的。”
“你说…谁?”
“凌弃。”
“凌…”冉小乐此时脸上的五光十色绝不亚于听见天方夜谭,“那根木头会和你说这个?”
“嗯。他陪我练剑的时候,偶尔会和我说些。”
冉小乐挑了挑眉毛,“你们两关系挺好啊。”
“还行吧。”小安往他身旁靠了靠,“他不爱说话,吃梨的时候给我讲这个,我还奇了。”
冉小乐盯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梨子,寡言少语心硬如铁的人,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执着地浪费口舌。怕也是孤苦惯了,对命数束手无策,只能将无处宣泄的怨怼寄托在这无谓的果子上罢了。
不过,原来的冉小乐会对这种封建迷信一笑而过,现在却什么都不敢不信了。
宁可信其有,也不能作死。
冉小乐渴得紧,三两口吃完了梨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苹果,又啃了一口,“那你吃这个。”
“哦。”这次小孩倒是乐呵呵地接了,从腰间拔出匕首,只轻轻一划,苹果便被一分为二。小安将哥哥咬过的那一半留给自己,另一半送到冉小乐面前,“哥,你也吃。”
“我这刚吃完那么大一个梨,你自己吃吧。”冉小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目光却凝滞在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刀上,“这个…小安,我能看看么?”
“嗯?哦。”小安忙不迭地将刀递给他,“当心,哥,这刀刃利得很。”
“嗯。”方才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离近了才堪堪看清,也就比铅笔刀长些,通体乳白,摸起来很熨帖,却又不像玉石。冉小乐见过的世面不多,瞧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打算再瞧了,他偏过头问道:“这是方槿给你的?”
“嗯。他送我了。”
“你练的不是剑法么?他送你把短刀作甚?”
小安眯起眼睛笑了笑,“哥,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练成了,就没必要配剑了。方阁主说,若是用来防身,这把小刀要比剑好使得多。”
“草木竹石…”冉小乐嘴角抽了抽,嗬,死鸟,你给金庸先生版权费了么?
还敛情,分明就是独孤九剑好么!
“行吧,希望你早日当上令狐冲,娶得任盈盈,走向人生巅峰。”
“哥,你说啥?”
“啊?”冉小乐回过神,“没,没啥。咦?这是…”
冉小安探过头,“哦,一个字。”
“废话,我当然知道这是字。”冉小乐将刀柄离近了些,公公正正的楷体,刻着一个“桐”字。
“哥,这是啥字?”
冉小乐一惊,“你不认识这个字?”
小安眨了眨眼睛,“嗯,我不识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冉小乐舔了舔嘴唇,难以置信地问道:“四年了,方槿没教过你识字?”
小安摇了摇头,“没有啊。”
“我日…”
你大爷。
冉小乐此时此刻恨不得冲回竹林杀了那个姓方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没养过小孩,也该知道要上学念书吧!
我家孩子都十四岁了,居然连个“桐”字都不认识!
周总理说过的,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啊!
冉小乐扶额,欲哭无泪。
人家孩子六岁开始识字,我家孩子比人家整整晚了八年!得,这下何止输在了起跑线上,直接一上来就被套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