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了。”还未等对方说完,谢砚就毫不含糊的一饮而下,面上无波无澜,与沈昱骁的感慨万千形成鲜明对比。
“……阿砚的性子与从前真是一点没变。”沈昱骁有些讪讪的,瞟了一眼身侧的宋以尘,看对方面色也不算友好,更忐忑了。
他只是客套客套喝个酒啊……
“二公子,当时在葬雪岭,得罪了。”谢爻看气氛不对,忙与宋以尘碰了杯。
“九爷哪里话,曾经好歹也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宋以尘莞尔一笑,微微吊起的眼梢淡淡扫向谢爻,又神色莫测的瞧了眼谢砚。
刚入吼的酒差点呛了出来,谢爻一阵头皮发麻,堪堪吞了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晓得这二公子并无恶意,就他性子如此罢了,遂也不计较,笑笑着摇头:“后来那些日子……也叨扰了。”
他指的是当时自己被从冰湖中捞起来,昏迷的日子。
“谢前辈无需如此客气。”沈昱骁举盏,心情复杂的一饮而尽。
一旁的沈易虽然看不懂长辈们复杂的世界,却也觉察得出微妙的紧张,又不合时宜的觉得很满足,爹、爹爹、最信任的前辈,还有前辈最喜欢的砚叔叔都在,彼此心平气和,对酒赏月,一切都这么圆满,圆满到伤感。
“前辈与砚叔叔在歌川多住两日罢?”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着,谢爻有些难过的移开眼,却是笑的:“我与你砚叔叔还打算去一趟不厌城,那边大雪封山早,所以明儿我们就动身,不然赶不回罗望岛了。”
沈易咬了咬嘴唇:“前辈就不能……不回去么?”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晓得遵守承诺的道理,不过是一时难过,接受不了前辈就要离开的现实,才说出任性的话。
“易儿,我答应过织魂女,自然不能食言。”谢爻放柔了语调,面上温和的笑着,桌下的手却紧紧拽住了砚儿。
比起不能食言,他更在意的,是砚儿这一趟本是来历劫,现在清了罪业,自己也没理由继续拖着人家不放了。
沈易还想说什么,宋以尘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勾起唇角斟酒:“九爷,我与阿骁已将明年的中秋酒备下了,你们可记得来啊。”
谢爻怔了怔,正不知如何作答,谢砚却云淡风轻的点头:“好,明年我和九叔还会来此。”
桃花眼微微睁大:“砚儿你……”
狭长的眸子里融了海风与月色:“九叔从不食言的,侄儿也是。”
谢爻不语,他琢磨不透砚儿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想就这个话题往深了问,对此,他一直抱持着顺其自然的逃避态度。
食言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最沉重的离别,总要以最清淡的承诺去掩盖。
……
腊月,北风如刀。
叔侄俩重回被大雪封山的葬雪岭,谢爻看着漫天满地的白,用指尖在砚儿手心画圈圈:“砚儿,你第一次看到雪的神情,可傻了。”
“原来,一开始侄儿就被九叔嫌弃了。”
“可不是么,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想想还是那时候的你比较讨人欢喜呢。”
“为何?”
“乖巧,单纯,小不点儿,让人怜爱。”
“九叔觉得侄儿现在不乖了么?”
“呵~每天不知节制,把我骨架都拆散了。”
“哦,侄儿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说清楚。”
“侄儿会更努力,把九叔,伺候好的。”
谢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脸刷的一下红了,不轻不重地在砚儿屁股上落下一巴掌:“喂~可不准想奇怪的姿势。”
谢砚笑而不语,将被他言语激得害臊的九叔拥入怀里。
在彼此初见的不厌城停留了一阵,谢爻还特意挑了旧时的客栈,掌柜已从当年的老头变成他儿子。
春暖花开时,继续北上,抵达罗望海。
玄泽破浪而来,上岸时海藻般碧绿的头发贴在线条流畅的背脊上,银色的鱼尾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流火化了人形,撩开对方湿漉漉的长发为他披了衣。
细长的碧眸在看到谢砚时闪过一丝惊恐,流火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语气依旧无甚感情:“不怕。”
难得见到玄泽瑟瑟发抖的模样,谢爻憋着笑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砚儿:“你收一收,吓着鱼了。”
在谢砚的记忆里,对玄泽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对九叔剜目断腿的上古凶鲛,虽然这一年九叔已将所有事情与他道来,但狭长的眸子里仍有暗流汹涌的敌意。
“侄儿没有。”明明露出了杀意,却嘴硬否认,谢砚在九叔面前分外孩子气。
“……”谢爻晓得他的脾气,也懒得争论,视线转向一旁红发赤眸的流火:“砚儿,他就是流火。”
如烈火般的眸子微微闪烁,与清冷的黛眸视线相触,他浅浅颔首示礼,谢砚也回以点头,彼此闭口不言,空气里弥漫着微妙又默契的尴尬。
怎么说,流火也是谢砚的本命剑,时隔多年相见,彼此心境都不一样了。
况且,除了无争消失那三年,谢砚也不曾启用流火。
“九爷,你若想清楚了,便出发罢。”
玄泽到底是怕谢砚的,晃了晃鱼尾,明明灭灭的光点从四面八方向罗望海岸涌来,即刻形成一个光的旋涡,水势渐落,一艘海莹筑成的船停泊在他们面前。
传言玄泽能聚莹成船,莹船乘风破浪,能抵达任何想去之地。
“九爷,我平生最不喜别离,这一趟就不送了。”
谢爻笑了:“此番有劳你了。”
玄泽难得没笑,深深的看了谢爻一眼:“若还有机会,明年,老规矩,一起喝酒?”
“一言为定。”
莹船在流雾中平稳减速,叔侄俩的唇贴在一起,似末日般疯狂的吸允缱绻,半睁的桃花眼水光涟涟,融了一池旖旎的星光,越过谢砚的肩头,一望无际的鬼莹草在漫天彤云中随风摇曳。
“砚儿……差不多……到了……”谢爻挣扎着移开唇,唇角牵起一缕银丝,声音被喘息弄得断断续续的。
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映了漫天星河:“九叔,侄儿想……”
那句“要你”,淹没在呼啸而过的风中。
谢爻顺着砚儿的眼神,望向齐腰深的鬼莹草,面上又红又热:“不行,织魂女能目视千里,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们都看着呢。”
“那就让她们看着,九叔说不定会更……”
兴奋二字,他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不可。”
“……”谢砚不语,一双眼睛里满是委屈。
看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谢爻差点就心软了:“出门前不是……才喂饱的么?”
对方的喉结滑了滑:“侄儿对九叔,从无吃饱一说。”
“……”桃花眼眨了眨,眼角微微泛红,面上无所适从的欢喜转瞬化为宠溺一笑:“真是怕了你了。”
“九叔也,舒服的罢。”
“……”
“侄儿一直很担心。”
谢爻听他这话语,奇道:“担心什么?”
“担心伺候不好九叔,九叔就去寻旁人了。”
怔了怔,谢爻才反应过来,又气又好笑:“欲求不满之人,是你。”
谢砚也笑,似深幽的冷潭掀起浅淡的涟漪:“是九叔,太诱人了。”
若无其事的说出调情的话语,细密的吻从额头、眉眼、鼻梁、嘴唇、下颚一路延伸至喉结,谢爻自喉间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呻*吟,又似叹息。
“砚儿,你说,我们哪有一点赴死的样子。”
谢砚没接话,彼此陷入一种微妙又旖旎的沉默中,莹船没入浅滩的草丛,细微的抽泣低吟声断断续续流溢而出,谢爻沉溺在能将人感官吞没的愉悦中,却悲伤得留下眼泪。
砚儿舔掉他的泪,舌叶描绘着桃花眼的轮廓,细碎的吻落在每一寸肌肤上。
悲伤,也是圆满的悲伤。
彼此十指相扣着走过鬼莹草滩,月色沉入海底,织魂女晾着银色的鱼尾,在血红的岩石上沐浴着月光。
“怎四年不见,九爷身边的人从那个毛头小子换成这位美郎君了?”
“这位美郎君,是当年修补魂儿那位罢?”
“我说呢,怎看起来这么眼熟。”
做月光浴的织魂女细细碎碎的八卦着,有说有笑很热闹。
“九叔上次是跟沈易来的?”清冷的神情一闪而逝,谢砚语气有点小不开心。
“是啊,” 谢爻抬手揉了揉侄儿的脑袋:“别瞎吃醋了。”
两人相携着深入岩林,鬼莹草疯长的枝叶断了后路,岩林尽头是血明珠冷幽的微光。
“九爷果然守信,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一头银发的织魂姬转过身来,手中端着两只泛着幽光的琉璃盏。
“有借有还,我自然不会食言。”
“四年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今日我就不废话了,你们喝了这盏尘酒,交易就成了。”
喝了尘酒,尘归尘土归土,这个世界再无他们,谢砚与谢爻,也自此消失。
砚儿继续回去做他的鬼帝,而谢爻……世上有他没他,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