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受伤了?”他问。
薛沥平躺在沙发上,闻言,望着天花板勾了勾唇,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有一回没一回地摸着冯鞘带着点小卷的头发,“捡花瓶碎片的时候不小心被割到的,不疼。”
冯鞘点点头,一言不发。
于是薛沥又问:“今天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看到他们都被吓到了。”
他失笑地回了一句:“我的画有这么可怕?”
“不可怕,他们都很喜欢,不出意外,奇彩魔女杯应该是你的。”顿了顿,冯鞘继续说:“今天伯父也过去了,我本来是想让他和你见一面,但他看完就走了,看得出来,他今天应该是很高兴。”
薛有则独自一人将薛沥抚养长大,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的感情很好。
薛沥手上的动作一停,“这样也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父亲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起疑心,到时我们就不方便离开了。”说完,他侧了侧身,一手勾着冯鞘的肩,一边安慰地亲吻他的额头,声音低沉沙哑,流露出浓浓的倦意,“马上就要走,总不能给人留下念想。”
“那你为什么要留下给我?”冯鞘觉得这个姿势不大舒服,索性起来和他一起挤到沙发里去,双手抱着他,极缠绵又亲密。
近得连对方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喜欢这样,能感受到对方真实活着的躯体。
“你不想要?”薛沥笑了一声。
“我要。”说完他觉得不太对劲,又补了一句,“这不是念想,你一定好等我。”
“好,我等你。”薛沥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
你是不同的。他这么说。
冯鞘却全都听见了,声音闷哑地应了一声。
他抱着人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小,但薛沥知道,只要冯鞘在旁边,“世界”那点小把戏就伤害不了他,这种安心导致他的困意上涌,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想做,都说不了,也做不了。
简直就像是要死第二遍一样。
他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对冯鞘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眼里温情脉脉。
“对不起,冯鞘,我先睡一会儿,我很累了。”
他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一个闹钟,到点必须醒来,他还有话没有跟冯鞘说完。
冯鞘看着他的眼睛逐渐阖上,而后面容扭曲,似哭似笑地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吻。
“嗯,我等你醒过来。”
窗外星辰密集,满月如镜,透着明亮的光辉。时间逐渐过去,一会儿又一会儿也过去了,直到月亮西移,窗户也看不到月光,冯鞘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冯鞘离开后,薛沥便不自觉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随意地躺在沙发上。他的头发长得很快,前一阵子才修的,现在又长了,柔软地贴着他的脸颊,冯鞘将他额前的发丝拨到后面,手指仔细地描绘着他的面容。直到桌子前面的水杯突然破裂,他才猛地惊醒,眼神阴沉地盯着那个水杯。
他低声说:“我不会让你伤害他的。”
话音刚落,反倒是他自己先承受不住,眼眶通红地站起来走到墙边,上面有一副日历,这个月从一号到十七号都画上了红圈,他们约好的三十天还剩下十二天。
冯鞘猛地将日历拽下来撕烂揉碎,片刻间,地面便全是纸屑。
“是我在伤害他。”他痛苦地捂着脸。
其实在薛沥将画做好的那天他们就该走了,是他恋恋不舍不愿放弃,薛沥便总是不能放心。只要他不开口,他就会一直陪他留下来。
于是他不得不时时刻刻警惕着“世界”,最后累到连话也说不出来。
冯鞘憋了几天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和你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我受不了……”
他们认识了那么长时间,比双生子还要亲密。
剩下的一辈子不能见面,太长了。
他不敢回头,怕自己会惊醒睡梦中的薛沥。
但他心里清清楚楚,是时候划上句号了。
窗外忽然扬起了风,云雾将月亮遮住,冯鞘小心仔细地将房子清理了一遍,尽量抹去他和薛沥生活过的痕迹。他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该物归原主了。
而后他来到镜子前,食指沾了水,在上面画了一个怪异的符号。
据说镜子能连接另一个世界。
紧接着,镜子里面逐渐出现了一团黑色的烟雾。
冯鞘的声音不带情绪地响起:“今晚,我带他走。”
兴许是夏天太热,前一秒还月明星朗,下一秒就下起瓢泼大雨。
冯鞘背着薛沥,左手撑伞,一步步走着。他们来到停车场,冯鞘开了车门,将薛沥放了进去。
薛沥太累了,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离开的时候冯鞘全身都已经湿透了,他失魂落魄地看了薛沥很久,而后低下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湿热的吻,接着便进了另一辆车。
回去的方式只有一个,以另一个世界的死亡方式重来一次,让薛沥再次回到当时的轨道。而“世界”也仅仅是“世界”,它并没有生命和大脑去判断这一切,这不在它的规则范围内,一切判定都将失效。
冯鞘坐在车里,远远地看着另一头的薛沥,而后毫不犹豫地踩下了油门。
第54章 正文完
当薛沥睁开眼, 周围的景象已经与他睡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奇妙的是,他却能清清楚楚看到这里的景象。仍然是在那条隧道, 这条隧道既长又窄, 上一回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通往什么方向,这一回还是不知道, 不过心里有数。
薛沥稍微一想便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叹了一口气。
但也仅仅如此。
此时他的身体很轻, 既无疲惫也无痛楚, 仿佛随着体重的消失, 灵魂里的某些东西也随之逝去,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种感觉异常熟悉,之前也曾发生过。
“好久不见,薛沥,欢迎回来。”
薛沥转过身, 那团黑色烟雾就在他身后,“黑先生。”
“既然回来,那么我们就走吧。”
薛沥点点头, 随即又忍不住诧异地看了这团黑色烟雾一眼,印象中,黑先生是一个极其暴躁的死神。
除此之外,他感觉自己好像有什么给落下了, 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薛沥挑挑眉,他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我怎么了?”他蓦地停下来。
黑先生也随之停下,在这团黑乎乎的烟雾上,薛沥甚至看到了几乎可以说是复杂的表情。
“你死了。”黑先生说。
他眼里有几分讥诮,“我知道。”
“你知道,那就不要多问。”
薛沥站着不动,全然没有配合的意思。
“我有东西落下了,得回去找。”
黑先生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你已经死了,还能丢什么,又还能捡什么东西?”
薛沥笑了一声,索性不再搭理他。黑先生险些又要气得跳起来,在他遇到的成千上万个灵魂中,薛沥无疑是最难搞的,他并不畏惧死神,你的威胁对他毫无作用,他也不像其他灵魂,死后就失去了思考能力,傻乎乎地跟着他走,所以到了最后,他只能妥协。
在这个人身上,黑先生无数次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死神,也因为这个人,他犯了很多错误。
“你的情感消失了。”黑先生压低声音说,“这是每一个人死去之后都要经历的事情,之前你找回了,现在,你只是再度失去了。”
当然,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黑先生不敢再说下去,他总觉得后面还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怪不得。”薛沥恍然了悟,“我明明记得很多事情,但心里却没什么感觉,原来是因为感情消失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有留意到,一缕很细的黑烟悄悄缠着他的双腿,牵着他跟随黑先生往隧道的另一头走。
他很轻,就像风筝一样被牵着。
当他发现自己失去情感之后,记忆便格外清晰。
几乎立即的,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但仔细一想,他能想起来的几乎全都是冯鞘。跨越时空找到他的冯鞘、崩溃得想要杀死他的冯鞘、抱着他死死不肯放手的冯鞘,还有,最后把他送回这个世界的冯鞘。
这个冯鞘有许多张面孔,或高兴的,或得意的,或痛苦的。
每一张他都极其熟悉。
可不是吗,他们认识数年,从来都是形影不离。
薛沥忽然觉得极其不舒服,浑身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在发狂,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尽然化作了一声叹息。
他可是答应了冯鞘许多事情,差点就又被拐跑了。
就在这时,隧道的景象倏然一变,两侧变成了汹涌的海水,疯狂朝中间卷席而来。
但中间始终是一条干燥而又幽暗的道路。
紧接着,一道身影远远走来。
他全身漆黑,在薛沥看来,又像一颗明亮的光球。
他越走越近,黑先生的情绪便越发明显地糟糕起来,薛沥没忍住又笑了,忽然,黑先生猛地倒退好几步,惊慌失措回过头,接着便看见他笑脸相迎,但黑先生却觉得这人才是个真真切切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