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方淮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张宅。张老爷刚好在客厅听广播,看见方淮进来后叮嘱了他一番好好静养少往外跑,方淮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锁紧了门。
他为自己重新包扎了一番,伤势算是稳定住,只要不被人扒了衣服搜身就不会暴露。而后方淮松了口气,躺倒在床上。昨晚一夜没睡,今天又流了血,他觉得自己的头晕晕乎乎的。眼前一忽是那几个日本人的脸,一忽是刚才惊慌失措拉着他手不放的左灵芝,一忽又是昏黄车灯下,男人颤抖的眼睫和颤抖的手。
他真的很温柔啊,第几辈子了,还是那么温柔。
对嘛,要温柔点才可爱,凶巴巴的老子就不喜欢了。
不知不觉,方淮沉入了梦乡。殊不知这一夜,在明锐琴行里,他梦里叨咕的那个男人正辗转反侧,眼一闭就是一双泛着泪光的瞳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疼……我好疼……”
半夜一点钟,周呈忍无可忍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走到窗边,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个娇滴滴色迷迷的小子,竟然就像是长了钉子一样,钉进了他的心里,拔也拔不出去。
第59章 你是我的心09┃织布任务2
第二天方淮睡了个懒觉, 下午才晃悠到左府,没想到却吃了闭门羹。左灵芝昨晚受到惊吓, 今天一大早就觉得头晕, 昏昏沉沉睡到快中午才发现发了烧。方淮本来打算进去探望一下, 然而传话的下人却告诉他左灵芝没有梳妆,不想见人, 让方淮明天再来。
回去的路上锤子观察着方淮的神色, “头儿, 我看您不像是担心, 更像是不开心啊。”
方淮没回应,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觉得左灵芝这姑娘有些怪异。但是非要他说哪里奇怪,一时半会又说不出来。
“头儿, 你不搭理我,总得告诉我咱们去哪吧?”
“我二哥今天是不是有局?”
锤子嘿呦笑了一声, “二爷天天有局,就今天没有。昨儿晚上宪兵队不是出事了吗?我今儿一大早听二爷在客厅骂骂咧咧,好像那几个日本人都约不出来,一个个都在队里挨骂呢。”
“这样啊。”
车子刚好路过明锐琴行旁边,老远的, 方淮就看见周呈站在门口和底下人交代什么。
“停车。”
方淮摇下车窗, 笑眯眯的, “周老板这么勤勉啊。”
周呈抬眼看他,“张三少, 有何贵干?”
“我没什么贵干。上次托你给左姑娘做的大提琴不错,这年头流行这些洋玩意,我打算给我家也添点洋气。都说你店里的钢琴都预定到下个月的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给我搞一台?”
周呈把手上账册一样的东西合上交给小二,“现在船运吃紧,装配好的柜货确实要到下个月了。不过您若是肯花钱,可以考虑自己攒一台,样样都能顶配,而且可以独一无二。”
方淮左手拄着车窗框,笑滋滋的,“独一无二好,老子穷的就只剩下钱了。”
“锤子,你先回吧,我转转。”
“诶,头儿,那等会我来接您?”
“甭了,这两日天天和左灵芝在一起,被管的拘束,我自己溜达溜达。”
锤子嘿嘿笑,“还是,我就知道您不是个能被拘住的主儿。”
锤子人走了,方淮溜溜达达进了店,店里除了同志之外没有别人,方淮嬉皮笑脸往柜台上一趴,“周老板,打算怎么给我配琴啊?”
周呈皱起眉,目光落在方淮顶在柜台上的腰上,沉声道:“你跟我来。”
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周呈上楼推开一扇门,里面是间卧室,简单整洁,方淮一看傻眼了,“兄弟,你啥意思?”
周呈的屋子常年都拉着窗帘,他打开灯,径直走到桌边坐下,“衣服脱了。”
“啊?”
“啊什么啊,给你看看伤。”
“哦。”
方淮解开衬衫扣子,露出自己包着绷带的腰。侧腰那里洇出一片血渍,男人一看就皱了眉,“怎么搞的?没有任务没有意外情况,也能自己把伤口挣开?”
方淮哭笑不得。没有痛觉倒是挺无敌的,弊端就是常常忘了自己是个伤患。他只能乖乖坐下来让周呈给他重新消炎止血。
男人很专注,方淮看着他,半天后忽然说道:“左灵芝这个人,你有没有查过?”
周呈动作一顿,诧异地抬起头,“查她干什么?”
“这个人会是同志吗?”
“不是。”周呈摇摇头,“虽然我只对织布任务负责,但织布任务是现在最高级别任务,我有权调动这座城市的所有地下同志协助,而她不在名单里。”
方淮没回答,他仿佛陷入了一种沉思,周呈看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说不出来。”方淮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桌面上,“这个女孩子看着乖,但又有点太聪明了,不像是那种傻乖傻乖的人。那天我们去学校放风,被日本特务隔着窗帘瞄上,我为了摆脱嫌疑做了一件不符合恋爱进度的举动。但她不仅没有排斥,反而更加配合。还有昨天,她主动提出去教堂,就像是知道我想去一样……”方淮揉着自己的鼻梁,“明明没她什么事,今天又说受到惊吓生病了。我觉得这个女生有点奇怪。”
“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方淮搜索着张铮的记忆,“不久前。在一个活动上见到就说了几句话。后来她发了请柬,邀请我去毕业派对。”
“我知道了。我会让手下人去查查这个人,但是暂时她没什么威胁,你可以不用太忌惮。”
“嗯。”方淮把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系好,“下一步任务是什么?”
“织布行动的宗旨在于摧毁这座城市的三大顶角势力。第二个目标是商会主席,也是汉奸头子……” 男人顿了下,看着方淮的眼睛,缓缓道:“你的养父,张老爷子。”
“好。”
“你……没什么问题吧?”
方淮笑了,“能有什么问题。张老爷子给我取名叫张铮,告诉我我父母也是汉奸,被地下党暗杀了。你觉得这话可信吗?”
周呈愣住,“为什么不可信?”
“我相信骨血。我不会是汉奸的孩子。”方淮淡淡地说道:“而且张老爷子一直都是商会主席,是这里最大的汉奸,不是吗?真要说地下党拔除汉奸,为什么张家没事?”
“你的意思是……”
方淮垂眸看着桌面上的纹理,“张家和我家是世家,我信。但我更愿意相信我父母才是地下党,是张家卖了我父母,出于愧疚才收留我。反正不管如何,家国大义老子还是懂的,该杀杀,不会留情。”
周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对面这小子,垂眸淡笑仍然遮不住眼底那抹坚定。这家伙的个性鲜明得可怕,一举一动都能牢牢地烙进人的脑海里。在风月场上嬉笑怒骂,受了伤后一边哭唧唧流泪,一边果断要求剜肉取弹,平时总不正经,然而心里却像是摆了一面镜子,大小道理条条框框摆的清清楚楚,从不需要人去担心。
就是这个看起来最不靠谱的家伙,强行背下一本字典一样厚的密码本,然后付之一炬。
周呈不知道自己的思绪转了几个弯,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之前传递给我的那块手帕,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正在偷喝男人摆在桌上的一瓶红酒的方淮愣了下,反应过来,“哦,那就是个小信物。”
“信物?”
“万一以后我牺牲了什么的,给你留个念想。”方淮大大咧咧地说着,砸吧了一口红酒,“兄弟,品味不错啊,这酒法兰西波尔多产的吧,我给你看看……”方淮说着转过身去,撞上男人的目光,动作停下了。
男人看着他,眼神很深很深。
“别胡说。”
“呃……”方淮嘿嘿一笑,“革命嘛,时刻要有去死的心理准备。要不你也给我留一个,咱俩互相留。”
周呈没说话,表情很不高兴,他不知自己的情绪从哪来的,本能地想要发作。然而他又忍住了,想起昨天车里的对话,这家伙挺记仇的,还是别招惹他了。
男人叹口气,“所以,淮是什么?”
方淮低了下头,“是我的名字。”
“名字?”
“我被收养的时候太小,不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字,只记得这个字。”
男人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好,我记住了。”
两人呆在房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聊,方淮不能久待,和男人约了下次碰头的细节之后就得走人。走之前周呈忽然叫住了方淮,方淮漫不经心地回头看着他,却见男人的神情有些别扭。
“怎么了?”
“昨天答应过,给你补偿。”
“啊?”方淮傻眼,“我党还有这种作风吗?现金补偿还是官职补偿?”
“别胡说。”
周呈走到床头的五斗橱,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来。方淮远远看着,竟然像是个首饰,他狐疑地接过来打开,一枚铂金的戒指安静地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没有雕刻和花纹,素气得几乎简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