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开口提醒,生怕皇帝就粗暴地将汤匙送到宜青嘴边,对一个昏迷中的病患,那样做根本是喂不进药的。可要是出声提醒,又害怕惹恼了对方。
清渠从前只遥遥见过皇帝一面,真要说起近距离接触,都是在认识了宜青之后。皇帝在宜青面前即便不常笑,多半时候神情也是温和平善的,哪怕对着他们这些在栖凤宫中伺候的宫人,也很少露出颐指气使的神色。
而此时宜青不在了一一昏迷也姑且算作不在罢一一皇帝那隐藏着的本性就完全暴露了出来。
那是个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容易旁人忤逆的帝王,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类词儿都尽可以用在他身上。
殷凤根本没有理会他,拈了汤匙便往宜青嘴边送去。昏迷之中的人双唇紧闭,他两指扣着对方的下颌,用拇指在双唇中掰开一条缝隙,将汤匙塞了进去。
药汤被送进口中,但宜青显然不会自行吞咽,眼看着就要从嘴角溢出。
清渠忍不住道:“陛下,喂药不是……”
他还没说出要怎样给昏迷者喂药,殷凤便抽回了空汤匙,手掌将宜青的下颌猛地托高。这个与仰头类似的动作让药汤很顺利地就沿着喉咙灌了下去。分明动作粗暴无比,殷凤却以哄骗孩童的语气轻柔道:“喝了病才会好。”
清渠看的头皮发麻。他再不敢在皇帝面前多嘴,悄悄地退后了几步,直到后背撞上了侍卫头领的胸膛,才有了些安全感。
殷凤也不知有没有察觉他的动作,便是察觉了此时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将一匙药汤强行灌进宜青的嘴中之后,他又以同样的法子将剩下的一整壶药汤都灌了进去。
“睡一觉,醒来就会好全了。”殷凤扫了眼空空如也的陶壶,终于放下汤匙,扶着宜青躺下。
宜青双唇上的黑紫色还没有褪去,反因为被喂食了药汤显得更深了几分。殷凤用指腹轻轻拭去汤汁,还嫌不够,低下头将唇瓣间残留的渣滓都用舌尖扫尽。
药汤的味道颇苦,殷凤渐渐皱起了眉头,转身对清渠吩咐了一句。片刻后,他从清渠手中接过瓜棱盘,取了枚浸透的蜜饯送到宜青嘴边。
“早知道这药汤这么苦,就该多喂你吃些蜜饯。”殷凤笑道,“现下补上,醒来了可不许胡闹。”
从始至终他的神态都算得上温和,可就是这样才叫清渠等人害怕。他们看着皇帝像摆弄木偶一样,喂了宜青两三颗蜜饯,又半迫着对方将那不易吞咽的蜜饯吞下,扶着他躺平、替他盖好了被褥。
“下毒之人在哪?”
做完这一切之后,殷凤的神情骤变,转过身时目光凛冽,叫众人都不敢直视。最要紧的事已做完,剩下的须得他一样一样清算过来。
侍卫头领道:“就在宫外捆着,随时可以审问。”
事涉谋害妃嫔,宫中侍卫也不敢擅自审讯,一切有待皇帝吩咐。通常而言,皇帝吩咐一声,说清这事该如何处置,哪些话可以问、哪些不能问,侍卫们便也心中有数,能将人押下去审问了。可殷凤既然决定清算,便是亲自清算。
“将他带到侧殿,朕亲自审问。”殷凤回头看了眼,宜青躺卧的那张大床已垂下了软帘,“莫脏了这宫中的地。”
侍卫押着那失了魂般的小太监到侧殿,殷凤在上首落座,定定地看向对方。
小太监的身子软瘫,站也站不起身,这几步路还是侍卫架着他走过来的。他本不是胆大包天之人,一辈子的胆量似乎都在先前下毒、应对、遮掩的举动中消耗殆尽了。
“你倒是不怕死。”殷凤盯着他看了会儿,悠悠开口道。
偏殿不是刑讯的大狱,没有备下审问用的各式刑具,但皇帝亲自坐在上首问询,单这一点就能将许多鼠辈吓破胆。
小太监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地上,额头与地板连为一体,口中喃喃道:“奴婢错了……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殷凤道:“若朕没记错,你往日是跟在钱宝身边做事的罢?”
听得钱公公的名讳,小太监陡然抬起头,难得连贯地说出了一句话:“此事与钱公公没有关系,陛下莫要责怪于他。”
“不责怪于他?”殷凤冷笑一声,没有答话。但往日总是随侍身边的钱公公此时却不见踪影,已然能说明皇帝的态度。
正是因为小太监是钱公公的“徒弟”,这才让栖凤宫中的人放下了戒心。御膳房送来的吃食都需要经过侍卫们检验,才能送到宜青身边,可众人皆知钱公公是陛下的近侍,他身边的小太监也被看作了替皇帝传信儿的,检验时才放松了不少。那盏银耳羹中下的剧毒,若是按着寻常吃食的几道工序一一检验,便有可能会被发现。
世事没有那么多如果,背后密谋的人之所以用上了小太监这张牌,就是看准了他与钱公公亲近的身份。而钱公公和那些未尽职守的侍卫,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此事钱公公当真不知情……陛下……”小太监语无伦次道,“陛下莫怪罪他……钱公公一心……”
殷凤冷声道:“朕不是来听你替钱宝表忠心的。不论你说甚么,钱宝都要受罚,你也难逃一死。”
“你现下能做的,就是将背后之人供出来。朕兴许还能考虑保全你家人、亲故的性命,让钱宝少受些罪。”
小太监愣在了原地。
实打实算他也只有十四五岁,再如何聪慧机灵,所见所闻都还尚少,不曾涉身到最残酷无情的倾轧之中。他胆敢在送给贵妃的银耳羹中毒,全是听从几年前将他送进宫中的主子的吩咐,没全须全尾地想过事后会遭遇什么。
难逃一死,这话从皇帝口中道出,无疑就宣判了他再无活世的可能。更有甚者,这番举动还会牵连亲友,甚至将对自己如师如父的钱公公都拖累了进去……
小太监脑中乱如浆糊,讪讪道:“奴婢……奴婢不知……”
“不知?”
殷凤摆了摆手,钱公公就被两名侍卫押了进来,同跪在偏殿正中。昭示着他高出其他宫人一等的锦袍已被扯得松散,他的神情也不像平日一般总带着些许傲慢。
“公公!”小太监一见到他便惊呼了一声。
钱公公身上虽则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看神态像是一瞬间就苍老了十余岁。他没有转头看一看这个悉心教导的徒弟,只将头深深叩下:“见过陛下。”
殷凤道:“你这小徒弟说他甚么也不知晓,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
钱公公的声音听不出异样:“奴婢没这犯上作乱的徒弟。奴婢对此事也不知情。这事儿到底与奴婢有些干系,陛下要打要罚,奴婢都绝无怨言。”
“那便拖下去,天牢候着罢。”殷凤淡然道。
小太监高呼道:“不,不可!”
天牢是个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那处关押着的人犯都是百死莫赎其身,要不是老死狱中永不见天日,便是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拖出去一刀斩了。钱公公要是被押进了天牢,也就是个有进无出、有去无回的下场。
小太监的呼声压根没有任何作用,侍卫们沉默着上前,将手臂扣在钱公公的腋下,强行将他拖出偏殿。
“奴婢、奴婢知道了一一”
殷凤这时才掀起眼帘,抬手道:“等等。”
小太监闭上双眼,似是在痛苦挣扎,最后还是一字一句道:“是、是韩大人吩咐奴婢……”
“韩琼?”殷凤道出一个名字,小太监默默点了点头。
殷凤对此倒是毫不意外,前段时间他伸手在江南的官场搅动了一番,韩家安插的眼线大半都被拔出,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韩家家主对此心中有怨也是应当。
再有前因,便是韩琼将自家的子辈送进宫中,早就觑准了空悬的后位,想要为韩淑妃铺路,窃据了贵妃位子的小麻雀当然就成了绊脚石。
于公于私,韩琼下这个手,殷凤都不意外。
他甚至提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可惜的是,百密终有一疏,就是这一时疏忽,便害得小麻雀险些命丧九泉。如若能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对韩家动手,但会严防死守着对方狗急跳墙,不会留给对方任何伤害到小麻雀的机会。
殷凤按了按眉头,道:“还知道什么,都一并说了。”
小太监既然开了口,决定供出主谋来保全钱公公的性命,就没有再后悔的余地。他定了定心神,将自己是如何得到韩家的传信、如何与人交接拿到了致命的剧毒、又偷偷下在了那盏银耳羹之中,全都说了出来。
他这番话将韩家以及韩家埋藏在后宫之中残余的暗棋都交代了出来。
交代完之后,小太监仿佛虚脱一般伏在了地上,他艰难地转过头,看了眼并不愿看他的钱公公,哑声道:“陛下,奴婢已将知道的消息都说了出来……望陛下看在奴婢……能饶钱公公一命……”
殷凤略一颔首。
小太监以为那是皇帝应允了他的意思,面上终于露出了些许喜色。但他的眉梢还没舒展开,就听得皇帝开口道:“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