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监正声嘶力竭道:“我昨夜夜观星象,辰星西落,你不得善终一一”
“师傅,再喊你一声师傅罢。”姜林挥手将卫兵松开缚着老监正的铁臂,亲自取了件御寒的黑色斗篷替老者披上,贴着老者满是斑痕的面颊道,“活到这等岁数,你还不明白个道理么?从来没有什么星象之说、灾异之论,钦天监只需回禀陛下爱听的话……”
“你这欺师灭祖的混账!”
老监正怒极,想要伸手解下身上的斗篷,却再次被士兵牢牢按住。他扭过头,冲逆徒呸了一声,道:“若非当初我相出陛下的凤命,哪有如今的盛世江山!”
姜林默默拂去脸上的唾沫,沉声道:“送老监正上路。”
老监正在被拖着带出了摘星楼时,遥遥一回首,似乎看见了个七八岁的孩童。当时他还不像如今这般老朽,也是做着前朝的钦天监监正,偶然间在殷家借宿,不料却遇上了被魇住的殷家小公子。
年幼的殷凤赤着双脚,头发散乱,面色凄皇地站在庭院正中,盯着空无一物的树梢发愣。清秋的夜晚,他的双脚被冻得青紫冷僵,但仰着脖子的姿态分毫未动,仿佛不从树梢看出些什么就不会离开。
老监正在推开窗子的一瞬,像是看穿了对方前半生戎马、后半生坐享天下的宿命。他连衣冠都没有佩戴齐整,便匆匆推门而出,在庭院之中掀袍跪下。
“臣钦天监孙无方,拜见贵主……”
俱往矣。
……
御书房。
殷凤合上了新呈来的奏折,奏折上写着江南三州与韩、苏两家有涉的官员已被查处,行商和驿站使臣也相继入狱。钦天监内也由新上任的监正牵首,将老监正一党按罪论处。
按说事情都已尘埃落定,殷凤却有些心绪不宁。
站在一旁伺候的钱公公看出了皇帝有些心浮气躁,上前道:“陛下,御膳房新琢磨出了一道银耳羹,不如先喝一盅歇歇?”
“不必了。”殷凤并没有多大兴致,但转念一想,又道,“给栖凤宫送一道去。”
钱公公笑道:“奴婢早就吩咐下去了。”
殷凤笑了笑,想着小麻雀兴许爱吃这些个新奇玩意儿,心中的烦闷之情消解了不少。他又埋头批阅了些奏折,突然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扰。
他抬起头看清来人是谁后,猛地站起了身。
来人正是他派到栖凤宫的一名宫中侍卫。对方慌乱的脚步、紧皱的眉头,无一不昭示着栖凤宫出了事。
殷凤紧盯着那人的身影,对方的动作在他眼中都好似变慢了不少,开口后干哑的嗓音也过了许久才落到他耳中。
“禀陛下,贵妃他中了毒一一”
殷凤一手撑着桌案边沿,一手在胸前轻轻压了压。
“陛下?”
“滚开!”殷凤徒手掀翻了桌案,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额上的青筋还根根分明,嘴角却强自抿出了浅笑,“再说一遍,朕不曾听清。”
那侍卫已被吓破了胆,望着皇帝结结巴巴说不出一个字。
殷凤将目光望向近侍。钱公公头皮发麻道:“陛下,他说……贵妃中了毒,如今昏迷不醒,太医已往栖凤宫中去了,还不知状况到底怎样……”
钱公公说这话时一直谨慎地盯着皇帝的双手。对方身后的屏风上就挂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皇帝若然暴怒,没准会抽剑伤人。
“好。”
殷凤竟还望着两人笑了笑,口中连道数个“好”字。
钱公公心中愈发没底了,往日皇帝发怒还有例可循,知晓该如何应对,像今日这样的状况却不曾见过。他只知道,若是贵妃娘娘当真出了什么事,宫中、朝内怕是都要死人了。
殷凤踢开横挡在身前的桌案,面色好似冻铁般不着一色:“去栖凤宫。”
皇帝出行乘坐的车辇都来不及备,他也嫌弃那未免太慢,大步穿过长廊朝后宫走去。朝服的下摆、衣袖宽大,迎风猎猎作响,殷凤头一回觉得从前朝到后宫,半炷香时辰就能走到的宫道太长。
倘若他与小麻雀相隔两头。
倘若其间夹着四个字:生死未卜。
85、宠冠六宫19
那小太监端着个托盘走进栖凤宫的时候, 宜青正在打着盹儿。还清渠眼尖地瞧见了来人很是眼熟,在他肩上推搡了一把, 将他晃醒了。
“这不是钱公公的小徒弟吗?”宜青揉着惺忪睡眼道。
自从皇帝派了一群侍卫将栖凤宫围得水泄不通,宫中的人想要出去转转也添了许多麻烦。宜青为了省事, 索性也不往外跑了,就在宫中吃喝玩乐,抱着暖炉昏昏欲睡。
来人是经常跟在钱公公身后的小太监,宜青也是面熟的,朝对方招了招手。
他与清渠两个人,连马吊都没得打,其他规规矩矩的侍从是不能指望了, 这个模样机灵的小太监倒说不准可以凑个数。
小太监长得眉清目秀, 看着就十分讨喜,揖身道:“见过娘娘,见过总管。”
“哟。”清渠放下捧着的瓜子儿,对宜青道, “瞧这机灵劲儿。”
按着小太监的身份, 本没必要向他问安,添上这一句多半是看他与宜青交好,跟着讨两人欢心。
宜青也跟着笑了笑,道:“送了什么玩意儿?端过来我看看。”
小太监端着托盘上前,恭恭敬敬地放下:“回娘娘的话,是御膳房新琢磨出的一道银耳羹。其他人都还没福分吃呢,是陛下亲口吩咐先给您送一盅来的。”
“猜也猜到了。”清渠索然无趣道。
宜青不嫌弃这日日送个不停的玩意儿, 掀开瓷盖,伸手在腾起的热气上翻了翻,道:“你也尝尝?”
清渠偏头道:“君子不夺人之好,你自个儿吃罢。”
宜青正要舀起一勺银耳羹,却听得清渠“咦”了一声。他放下汤匙,不解地抬眼看向对方。
“这托盘上怎的沾了那么多水?”清渠用手指在木托盘上擦了擦,指腹微湿,显然沾上了些水迹。
小太监的眼珠子一转,匆忙跪下道:“是小的担心这汤羹凉了,不合娘娘的胃口,一路跑着送来的。跑得急了,手心出了些汗,望娘娘见谅。”
宜青见那么个瘦小的身形说跪就跪,还一连磕了几个头,开口道:“没人责怪你,先起来,这么冷的天,跪地上也不怕冻僵了膝盖。”
清渠嬉笑道:“宫里铺着地龙,暖着呢。”
“得了,先起来再说话。”
小太监躬着身子站起,眼睛一个劲儿地瞟向宜青,盯着他手中握着的汤匙,咬紧了下唇。他有许多想说的话,手心也布满了细汗一一并非像他先前解释的那样,是一路小跑生出的汗,而是因为太过紧张。
他心中怕得紧,目光也好似扎了根一样黏在那支汤匙上,很快被宜青察觉。宜青笑道:“再搁着就凉了。”说完,用匙子在瓷盏中搅了搅,舀起一勺银耳羹递进了口中。
羹汁甘甜清香,银耳滑而不腻,口感上佳。宜青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又舀了一勺。
而此时,小太监不仅手上布满了汗水,额头、脖颈、后背也都被浸湿了。他应该早早借故告退了,可双脚好像被粘连在了地上,挪不动寸许。
当汤匙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上时,他双膝一弯,复又重重地跪倒了。
“怎、怎么了这是?”清渠从坐榻上跳了起来,伸手扶住了面色发白的宜青。
看对方黑紫的唇色,再想到刚刚用了几口的银耳羹,清渠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狠狠瞪了眼伏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眼下没空处置他,还是快着人请太医、将这事告与皇帝知道要紧。
宫中人多嘴杂,既然有人能在银耳羹下毒,没准还有后手,太多人围了过来反而不妙。
清渠重重踢了那小太监一脚,将宜青抱在怀中,掩住他的头脸,对远处一名侍从道:“请外头的杨侍卫进来一趟。”
侍卫头领一进宫,清渠便飞快道:“贵妃中了毒,快去请太医!再将这事报与皇帝,事不宜迟,你快动身。”
侍卫头领闻言并未转身离去,反而上前一步道:“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清渠将宜青抱在怀里,跟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眼睛瞪得凶狠,气势逼人。他腾出一手指了指跪在旁边的小太监,“多半是这人下的手,你记得派两个人把他看住了,莫让他跑了!快去快去!”
侍卫头领也不与他多嘴,劈手就推开了他单薄的小身板,将宜青夺了过去。
清渠炸毛道:“好你个木头桩子一一”
“我留在这,你去传人。”
侍卫头领将腰间的令牌解下,抛给清渠,自己替宜青搭了脉,又低头嗅了嗅那盏喝了小半的银耳羹,眉头紧皱。
“还不快去。”侍卫头领寻隙看了眼清渠,声音并无起伏,但沉稳得让人信服,“我留在这,比你有用。”
清渠转念一想,自己又不会武,若是还有人要趁乱下手,他也拦不住。这侍卫看着呆头呆脑,好歹一身功夫是实实在在的,留在这儿确实比他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