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呢?他怎么不用?
宜青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恽恼的神情一瞬烟消云散。他轻声走到西里尔身边,蹲下身子,视线与坐着的机械师正好平齐。
“你是不是受伤了,西里尔?”
西里尔看了他一眼,坦坦荡荡地解开上衣,将左手从袖中抽了出来。过分白皙的手臂内侧布满擦痕,惨红一片。
宜青叹了口气。早知道对方是在逞强,说什么当时他也要坚持背对方回府了。
“我给你拿些药膏。”宜青说不出责怪的话,转身去吩咐管家。
他拿了药膏,沾上一点在机械师手臂上涂抹时,对方就一直用那双冷静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中没有多少温情,更与暧昧毫无干系,但宜青被这样看着,就觉得之前因为皇权争夺、战争阴影带来的烦恼褪色了不少。
可能因为西里尔的人生中根本没有那些肮脏事物的容身之地吧。机械师虽然常年生活在日光照射不到的地下室,却有着一颗比任何人都剔透的心灵。
西里尔任由他替自己擦着药膏,不时低头看一看手臂上的破皮:“把手打磨处理得不好。”
宜青愕然:“你说的是?”
“那柄拐杖,把手应该选用硬度更低的金属,两头的弧度设计也不太合适,还有在最后打磨的时候……”西里尔说了一堆,最后道,“明天我要重新做一柄。”
“好的,需要什么材料、工具,都和管家说。”宜青笑着应承道。
西里尔伸手在涂好的药膏上点了点,似乎想拨开它们再仔细看看自己的伤口。他就着偏头的姿势,低声问道:“诺兰奥伦多,是你的真名?我听他们说,你是帝国的二皇子。”
97、枪炮玫瑰07
宜青没想到他现在就要面对这个问题。好在他此时背对着西里尔, 不用担心被对方看见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
他还记得自己和西里尔见的第一面,对方就因为“奥伦多”这个姓氏显露出了惊人的敌意。他原本打算在和对方多来往几次, 等到感情渐深的时候再表明自己的身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莱斯曼提前对他下了杀手, 又正巧被西里尔撞见,他帝国二皇子的身份已经隐瞒不住了。
宜青不知道的是,在机械师走进那条小巷前,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位朋友的真实身份。
“你听我解释,西里尔……”宜青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半句话。等他意识到自己转身、摊手、开口的动作像极了那些花花公子负心汉的时候,后半截话已从口中钻了出去,“我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
像极了!
宜青懊恼地摇了摇头, 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 都无比像一位劈腿的负心汉,对着懵懂无知的爱人辩解他花心的行为。
西里尔应道:“隐瞒什么?”
在机械师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白天遇到的一幕。他在地下室的房门前徘徊了足足半小时,准确的说是二十八分钟, 才下定决心离开轮椅, 找出了被舍弃十几年的拐杖。这根金属拐杖还是他小时候制作的,但在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之后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穿戴好衣帽,对着反光的金属整理好仪容,在踏上楼梯前,又飞快返回了地下室。
操作台上的金属构件被他撞得叮当作响,他拨开那些被按秩序摆放好的构件,弯腰从中找出了一个钱袋。
出门少不了要用上银币的, 幸好他还没忘记这点。
西里尔抓上钱袋,拄着拐杖,身形飞快地穿过大门,跳上楼梯,好像担心慢上一步就会被无形的力量拖回地下室一样。
离开住宅之后,他站在阳光之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辨清了方向,朝着城中走去。他不知道他那位朋友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他,人流从他的身边穿过,机械师觉得自己成了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和那些在水流中自在穿梭的同伴格格不入。
“你知道……”西里尔从口中挤出了几个生硬的词,左肩就被匆匆走过的行人撞了一下。他的身子跟着一偏,拐杖用力地朝地上一插,才将将止住快要跌倒的身子。
这么一耽搁,先前停在他身边买花的中年绅士已经走远了。
西里尔往路旁让了让,右手压低了帽檐,一双眼睛如同小兽一样打量着过往的行客。那个穿着厚毛呢大衣的中年男人看着很和气,也许可以向他打听,但是他的双颊红得不太正常,似乎刚喝了酒,还是算了吧。前面那位淑女看起来也很和善,她走了……
西里尔在路旁站了很久,也没相中一位适合问话的行人。他捏着帽檐的手背都快被风吹出了褶子,太阳将他的影子越拖越短,街道上有那么多人,可他们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位身形单薄的机械师。
“我该回去了……”西里尔低声道,“今天还有许多工作。”
“你说什么,小伙子?”一道粗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西里尔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衣帽店前,问他话的正是衣帽店的老板。他也许打扰到对方的生意了,西里尔心想。他不知道要怎样表示自己的歉意,于是脱下帽子,对店铺老板一鞠躬。
老板大笑道:“我这可不是贵族的晚宴啊,小伙子。你在店门口已经站了十几分钟了,是遇上什么事了吗?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我……”西里尔看着对方紫铜色的面庞,心道,他大约是从帝国北边的高原地带来的,那里的日光充足,平民容易被晒出这种肤色。心里对衣帽店老板的来历做了好几种推测,西里尔除了个“我”字之外就没挤出其他的话。
“说吧,不要怕。”来自北部高原、为人热情的老板笑道。
西里尔又瞥了眼他宽大粗糙的手掌,道:“我想问一个人。诺兰奥伦多,你知道他吗?”
老板笑得比之前更大声了,笑声惊得挂在店铺外边的几件薄衫轻轻震颤。
西里尔不解地看着他。他又没有刻意说些引人发笑的笑话,不知道这位老板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夸张。
“诺兰奥伦多,芬洛城里有谁会不知道他呢?”老板想要伸手拍上他的肩膀,被西里尔避开了,“原谅我这样直呼二皇子殿下的大名。但是小伙子……你是从外省来的吗?”
西里尔摇了摇头,重复着他的话:“二皇子殿下?”
“是的,二皇子殿下。在克顿维斯战役中获胜的英雄,奥伦多帝国的荣耀……”老板做出了几个夸张的手势,引来店中几位年轻姑娘的侧目,他本人毫不在意道,“你看,小伙子,大家都爱他。”
诺兰奥伦多是帝国的二皇子,很多人都爱他。
西里尔只记住了这一点,随后告别了衣帽店的老板。再后来,他穿过小巷的时候,就听见了宜青的那声喊:“我是帝国二皇子诺兰奥伦多,谋害皇室成员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我不是有意要隐瞒帝国皇子的身份,你知道,这个身份意味着很多麻烦,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些烦心事将我拒之门外。”
两道出于同一人之口的声音在西里尔的脑海中重合,他看了眼宜青,点头道:“哦。”
这个单音是什么意思,宜青没敢瞎猜。他小心地往前挪了挪,碰了碰机械师的手臂,轻声道:“你没有生气吧?”
西里尔道:“为什么生气?”
要从机械师的语气从判断他的心情,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宜青在和他的相处中学会了直来直往,坦白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姓奥伦多的朋友。”
“没有不喜欢。”那句训诫只是如同命令一样印在了西里尔心中,他对此没有太多情绪。
“但你说过……”
西里尔看着他,认真道:“是一条训诫。家里的。”
训诫才更让宜青担心,他很清楚机械师在有些事上非常偏执,根本绕不过弯来。
“家里留下的很多话,都不对。”西里尔竖起右掌,轻轻掰下了一根手指,“理查克说过,随着机械士兵质量的增长,机动性会不断下降,但其实只有维持在500kg的水平时机动性才能达到最佳状态,无论是升高还是降低都会对性能产生削弱的影响。”
“胡洛也说过,使用石英作为原材料的钟表在精确度上永远达不到最优解,但他没有考虑到新能源的出现……”
机械师越说越快,很快将右掌的五根手指都掰向了手心。他握着一个小拳头,对宜青招了招,自己点了点头肯定道:“他们说的话都被家族当成训诫,但不一定对。”
宜青看着一本正经的机械师,没忍住笑出了声,道:“嗯。”
西里尔没有明说,但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既然那些祖辈留下了许多话都被验证了是过时的、错误的,不要和姓奥伦多的人交往自然也不成立。
他不知道是该夸奖对方的思维缜密好,还是指出这种推断也有许多漏洞好。
就这样吧,宜青心想,总比被对方用枪指着脑袋好。
“你能不再用枪指着我,我很高兴。”宜青勾了勾嘴角,盯着西里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