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虚弱下去，就越发思念曾经拥有的东西。这些年他每逢见了秦晟，总要想起几十年之前与秦晟一起长大的他的儿子，和他经历过的丧子之痛。午夜梦回时，每每令他失眠悲恸。
皇帝按了按太阳穴，疲惫道：“任星罗的确是死了，这是个前提。如你所说，他长得这样与已故的前储君相像，你只是在害怕他被人作筏吗？莫非你隐藏在心底最吝啬的同情心，也要拿出来献给一个与他相像的人？”
又说：“人人都在等着抓你的错处，你倒是上赶着给瞌睡的人递枕头，那么多摄像机对着你，你做了什么？要绑架一个学生？”
秦晟众目睽睽之下，推开保镖直奔教学楼，多少记者的镜头捕捉到了六楼的喧哗与一个年轻人试图跳楼却被抓的身影，这足以让他们大做文章，满足自己的想象。秦晟在首都大学的失态很快被无数人口诛笔伐，大肆嘲讽他指使保镖殴打一个在楼上窥伺他的在校学生。更有传言那个学生被打死了。当然，事件很快被处理为首都大学混进了意图刺杀秦晟的杀手，他的保镖将这位杀手制服。尽管官方稍微润色了一下，然而可信度仍然不高。无数人都在想，秦晟在楼上看到了什么？为何秦晟要亲自去找杀手？那个杀手是谁？或者，那个学生是谁？
秦晟坐在沙发里抽烟，头顶灼眼的鎏金水晶灯把他眼里的迷惘照得一清二楚。他握着他的手杖，吞云吐雾：“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相像的人。”
秦晟自首都大学离开，将李爱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要不是李爱出生于2972年，与任星罗死去的年份晚了十几年、父母祖辈都可考，他几乎要怀疑他是任星罗死前留下的种。
但李爱与任星罗太像了，他仍是不能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就算是转世再生，他也已经是另一个人，”皇帝问他，“所以，你想做什么？”
皇帝字字诛心。
秦晟沉默了半晌，“我也不知道。”
他见了一个这样相像的人，几乎以为任星罗死后复生。然而他去世了，在那一年的战争里，是他亲眼所见。
秦晟无话可说，告别了皇帝离去，皇帝却坐在他的房间里，眼看着新的一天分娩出生，天光破晓，毫无睡意。
首都的另一端，任星罗一觉醒来，习惯性地打开讨论组。接收器突突地响得像是闹钟，他眯眼一瞧，原是他正被无数讨论组的消息轰炸。
晟晟又惹事生非了
晟晟为什么打那个学生
没人看到他被打啊
那个学生是谁
官方说是刺客
到底是学生还是杀手啊
晟晟为什么要亲自去哦
假新闻吧
我也不相信
太扯了
他忙不迭搜索起了新闻，秦晟的关键词中，最新新闻是：《上将秦晟首都大学遇袭，袭击者坠楼而死》。再往下看，《上将秦晟当众殴打首都大学学生，令人发指》、《震惊！上将竟然在大学校园做这样的事！》、《性别矛盾：以秦晟暴打女学生为例》、《反战主义者的飞蛾扑火：知情人称袭击者反对战争》……
任星罗满腹疑窦，这些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新闻？他急忙点开了其中几个，记者想象力十分丰富，描述了一个仿佛有躁狂症的野兽派上将秦晟，倒是那个所谓的学生、杀手，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提到是谁。
任星罗觉得事情仿佛还要继续愈演愈烈，心想他昨天不好的预感果然是对的。在洗手盆里洗了脸，他刷了牙齿，正要想着要不要和李由说这件事，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任星罗想着，大概是蔡坤，便开了门。
男人站在门外，他全身被雨淋湿了，天气很冷，穿着白衬衫的他面容憔悴苍白，像是被雨水泡涨，仿佛拉扯一下，他就要碎化成一滩纸浆，湿漉漉地摔在任星罗脚下。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任星罗心底忽地抽痛了一瞬，很快又静下来。
他的眼里有湿意，“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
“上将？”任星罗又警惕了起来，他按住门框，将去路挡住，“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一个人？”说着向外张望，门外别无他人。
“监控信号被我屏蔽了，其他人在楼下，不用担心，没有记者。”他径直走了进来，任星罗见他不管不顾，胸膛马上要撞上他的鼻子，不得不侧了身子给他让路。
秦晟湿哒哒地走进宿舍，在门口又停下，“我怕弄湿你的宿舍，还要打扫。”
见他突然懂事，任星罗松了口气：“那你走吧。”
“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吃顿饭，之前是我不对。”秦晟笑着，像是从前那个温温润润的秦晟，“给你赔罪。”
任星罗并不领情，将手一摆，“不必了。”
他不怎么相信秦晟会只是吃顿饭，怕是刚坐上他的车，立刻就掉头去了医院，绑起来查什么所谓的DNA去了。
秦晟见他拒绝，也不意外：“我想和你道歉。”
“我接受了，你走吧。”任星罗摇头，“再被人看见了就不好。”
秦晟问：“你担心这个？”
“我是担心有人来骚扰我。”
“约翰·克莱尔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任星罗挑了下眉：“那你怎么还能来骚扰我？”
“如果我能克制住，以后也许不会再来见你。”秦晟摸了一下手杖，他烟瘾犯了。在宿舍里环顾了一会，他问，“有烟吗？”
任星罗不答，犹豫了一会，他在桌上抄了一包斯克莱克，递过去。秦晟湿漉漉的手指在包装里拈出来一根，咬在嘴里，正要说“打火机在哪”，任星罗已经走向前去，手里的打火机给他点了火。
细弱的火苗舔过了香烟顶端，立刻冒出烟来。秦晟抬起眼，隔着一层迷蒙的白色烟雾，他看着低眉垂眼的任星罗，眼里划过了一丝疑惑。
“你为什么帮我点烟？”他问。
任星罗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话入耳，他收起香烟的动作突然停了。
他这才想到，为什么我要给他敬烟？
很熟练，毫无不适……就好像以前经常做这种事情一样。
“斯克莱克不好买。”秦晟淡色的唇间缓缓吐出了一口烟雾，“他只喜欢这种烟，别的他都不抽。”
他的眼神很复杂。
任星罗望着他，心想，秦晟好像透过我，在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是谁？
我又是谁？
第14章 杀死上将（四）
四
秦晟皱起眉，眼神有些迷惘，他回忆往昔时常会是这种神态：
“他叫任星罗，死了很多年了。”
……死了？
任星罗死了，与他如此相似的李爱和任星罗是什么关系？父子？兄弟？
“你和任星罗长得一模一样，所以那天我失态了，抱歉。”秦晟最后凝视了任星罗一眼，拈着那根烟拧开了门锁，“如果你见过他，你会惊讶你们的相似。”
“他是什么人？”任星罗突然问。
秦晟的脚步失望地顿住了。
不是他，如果是他早就……
他又想着，我要不要告诉李爱呢？
任星罗有些急切：“他和皇室是什么关系？”
“他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秦晟说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伸出几根冰凉的手指攥住他的手腕，在他个人数据的悬浮屏上按了几个数字，“差点忘了这个，有事联系我。”
一个笑面如花的温柔笑容。
秦晟走了，在地上留下湿哒哒的一滩水渍。清扫机器人自动地拖起地来，嗡嗡的机械声音中，任星罗焦头烂额地又搜索起了“任星罗”三个字。
然而页面空白，什么也没有。
他想到，这个世界的任星罗或许是个禁忌的人物。
秦晟说任星罗喜欢抽这种烟，似乎他俩很是亲近的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在诈自己。他想，不能全信。早知道刚才还要再问一句“任星罗是你的什么人”了。
门又响了，任星罗心里一紧，问：“是谁？”
蔡坤说道：“是我呀，你吃早饭了吗？”
任星罗这才将门开了，蔡坤见了地上的水渍和脚印，问道：“刚刚有人来了？”
“不速之客。”
“哈？不会是昨天那些人吧。”
任星罗犹豫了一下，摇头，“不是，我们去吃早饭吧。”
路上他又检索起了任星罗的父亲皇帝任恒。
任星罗不到二十岁，又远在约德，对联邦皇室只是耳闻而已，只知道皇帝有一个独子，不知何来的第二个。自从26世纪人工生育技术发明而来，皇室已经没有过正式的婚姻了，毕竟皇帝的配偶总是象征着某种政治倾向，而皇帝们不想承担风险，从前的皇室世纪婚礼也彻底成为传说。任星罗对皇帝的印象只有前几年皇帝公开宣称鼓励人工生育，大约是想以身作则拯救联邦低迷的出生率，以及最近皇帝对战争的蠢蠢欲动。
网络上能找到的资料里，皇帝有三个儿子，现在的儿子排行第三，前面两个儿子都去世多年。长子是皇帝人工生育培养的第一个后代，相貌英俊风度翩翩，2935年被暗杀身亡；次子死于2960年的星系大战期间。现在的皇储是他第三个儿子，生于296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