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可怜的使节连蛮王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斩了头,阿拉贡风轻云淡地回,说你们汉人欺压我北疆十六部上百年,北疆人被迫在苦寒之地艰难生存,还要给贪婪的汉人皇帝上供。蛮人不干啦,不想受压迫啦,要的就是汉人狗皇帝的狗头。
皇帝气得仰倒,说你妹妹是我的女人,你外甥是我的儿子,血浓于水,你连他们都不顾?
阿拉贡冷笑一声,把那封明黄色的手书撕得稀碎,淡淡道,要杀你就杀了呗。
皇帝在早朝上将传国玉玺磕出了一个角,当场下旨,命北面军士死战到底。
战事一直绵延到第二年春天,谢辞艰难地守住了永州。兵部终于研制出了火雷,虽说威力不及蛮人那边的,但好歹也是一大助力,尤其是对于前线已经习惯了炮火和爆炸的将士们来说,这无异于一针强心剂。
谢辞已经习惯了枕戈待旦的日子,每日在烟火、鲜血和臭汗中睡去又醒来。西北军的将领都是英国公裴庆年的老部下,和霍长生也是老相识,虽然偶有摩擦,但西北军和霍家军已经逐渐糅合成了一股力量,成为抗击蛮军的主力军。
谢辞也不知道那位皇帝大表兄什么时候会不会反应过来,或者已经开始猜忌他这位定北侯加新鲜出炉的护国大将军,只是迫于局势隐而不发。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前线胶着又后院起火,恨不得一天照三餐地发军报地跟皇上表忠心,顺带明里暗里提示尽早做掉冷宫里的皇贵妃母子,搞得替自家主将捉刀代笔的军师柯先生一天到晚都阴着一张脸。
在战场上拼杀得精疲力竭,回来还要接受舅舅和老师两遍敲打双重折磨的裴昭被搞得苦不堪言,很是不明白自己最近又哪里让舅舅不满意,以及舅舅又怎么惹老师生气了。
事实证明谢辞的倒霉体质向来无比灵验。
时间进入暮春时节,谢辞在结束一场恶战后归营,满身污血一身臭汗,还没来得及摘下面甲,就见军师满面肃容地快步走过来。
柯宁玉挥开谢辞伸过去要扶他的手,神色严峻道:“将军,长安来了金字牌。”
谢辞一愣,金字牌是驿传中以最快的速度发送的急令所悬的木牌,朱漆黄金字,非危及家国存亡的大事不得动用,之前那怕是军情再如何紧急,长安那边都没有动过金字牌。
发生什么了?
谢辞拆开密信一看,瞬间如坠冰窖,好像数九寒天一桶冰水直通通地泼在了他脑袋顶上,从天灵盖一直凉到了脚底板。
皇帝下令他班师回朝。
谢辞不知道那位脑残大表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狗屎,他捏着那封信的手不停地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把这张纸给撕了。
“回朝?这个关头上怎么回朝?”谢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诘问。
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战事中逐渐开始掌握主动,永州失地收复大半,战线开始北移,这个关头上,要他班师回朝?
王乾道:“霍侯爷,这是圣上的旨意。”
“怎么回?这仗我们打了多久?好不容易才把蛮狗往回赶,就算我认了,前线的将士又怎么能忍!”
“定北侯!你这是要抗旨不尊?”
谢辞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笑容,将剑柄直接架在王乾颈边,语气却还挺和缓的:“王大人,本侯从不说第二遍。”
接着就是第二道金字牌,第三道,第四道……
皇帝的态度越来越急躁,措辞越来越激烈,到了第十一道金字牌,他直接用愤怒的笔锋质问:
霍长生,你是不是要造反?!
谢辞通通选择了无视。
于是第十二道金字牌和他最讨厌的人一起出现了。
“整整十二道金字牌,”柏集袖手笑道,“霍侯爷,您好胆量啊。”
“怎么?”谢辞冷笑,“这是要丞相大人亲自前来,给霍某来个‘莫须有’了?”
柏集笑得像是面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辈般宽容,摇头道:“霍侯爷呀霍侯爷,可不是‘莫须有’啊。”
“霍家军里通外敌,霍侯爷谋反之心路人皆知,铁证如山,侯爷,您看如何?”
“一派胡言。”谢辞简直都懒得多说一个字。
他在边关吃了那么多年的沙子,出生入死不要命地打了半年的仗,让他那位大表兄还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长安咸吃萝卜淡操心,蝇营狗苟地拢着他那一亩三分地的皇权。
柏集笑容诡秘,道:“侯爷,您任用蛮人作谋士,与北疆暗通款曲,这可是火炼真金的事实。”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我不是,我没有。
阿九:我不是,我没有。
脑残大表兄:我不是,我没有啊……
霍侯爷是有历史原型的,那位英雄的结局实在太憋屈了,所以在这个故事里私心改了一把,这个世界就是在这个念想的基础上形成的。目测下章结局,结束方式可能有点,嗯,放飞自我。然后还有一个番外,用阿尔祖的视角。
第76章 将军冢(十二)
“侯爷,您任用蛮人作谋士,与北疆暗通款曲,这可是火炼真金的事实。”
“你说什么?”谢辞有那么一两秒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觉得荒谬,皇帝忌惮他到这种地步?连这么搞笑的理由都想得出来?
“侯爷,您不妨自己回头问问?”柏集抚着胡子,笑得志得意满,“您可是有一位柯姓幕僚?据臣所知,他可是皇贵妃的胞兄啊。”
谢辞这才发现,他身后的柯宁玉已经安静很久了。
不,不可能。谢辞感到一阵晕眩。
不可能,谁都可能背叛他,唯独不会是阿九。
“空口无凭,”谢辞咬牙道,“丞相一面之词,就想让本侯疑心自己人?”
柏集早料到这句话,不紧不慢地从袖囊里拿出一沓书信,信手一撒,纸张飘飘扬扬落下,“此人的身份,乃是皇贵妃亲口告诉陛下。这些书信,正是此人与蛮王往来的凭证,这上头的字迹和印鉴,侯爷该比本官更熟悉罢?”
柯宁玉木然地看着四散的纸张。
那些当然不是他写的,字迹可以模仿,毕竟他替定北侯写了那么多军报,可是印鉴,那枚印鉴——
那是十几年前,二十岁的阿九最后一次回草原时送给他妹妹的,和他自己的这枚只有一点细微的不同。
他不确定老霍看不看得出来。
阿尔祖,阿尔祖,他的希望之花……
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要陷自己于死地的,是他的妹妹。
柯宁玉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他缓缓走到谢辞身前,安静地跪下去,额头抵上带着泥腥味的干冷地面。
“属下,伏罪。”
***
柯宁玉被暂时收押,牢房里条件竟然还不错,有厚实的棉被、火盆和几卷书。
他随手抽出一本,靠墙坐下。
尽管他把通敌的罪名全部认下,皇帝却不可能那么容易放过老霍,毕竟他在霍家军已有十多年,傻子才信老霍与此毫无关系。
柯宁玉觉得悲哀,前线将士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帝王的猜忌却一次又一次地叫人寒心。
等定北侯也倒下了,这个国家最后还能靠什么来守护呢?
等等,不,不对。
在这个战势好不容易才有所好转的关头,皇帝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对他们动手?阿尔祖的那些所谓证据早在开战之初就能置霍家军于死地,如今这幅作态,倒像是……
柯宁玉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锁链响动声传来,他抬头望向不速之客,再不掩饰讥诮的笑容,“柏大人,这是要问讯还是问斩?”
柏集屏退左右,待只剩他二人了才道:“柯公子,贵妃娘娘另有安排。”
果然如此。
柯宁玉低笑一声,带出一连串沉闷的咳嗽,他捂着发痛的胸腔嘶声道:“卖国狗。”
“良禽择木而栖,”柏集浑然不在意对方恶言,走近几步轻声道,“替换的死囚老夫已备好,柯公子只需诈死逃过此劫,随老夫前往长安。”
柯宁玉吃力地撑起身体,摇晃着站起来走向他,“去长安,陛下能容得下我?”
柏集脸色阴沉下来,道:“柯公子无需介怀,北疆与我朝乃是友邦,陛下自然……”
他猛然顿住,颈边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一柄利刃,冰凉的杀意让他脖子上的皮肤爬满了鸡皮疙瘩。
“柯公子这是何意?”柏集恼怒道。
裴昭的袖里剑挂在柯宁玉腕骨支棱的细瘦腕子上大得有些晃荡,柯宁玉捏紧剑身,不顾锋利的边刃割破掌心皮肤,鲜血直流。
他把袖里剑往柏集颈上摁了摁,费力地笑起来,“柏大人,烦你顺我一程。”
柏集被他挟持着被迫往外走,低声急道:“审时度势才是智者所为!柯公子,贵妃娘娘在长安等你,锦绣前程唾手可得,你这又是何必!”
“少废话,”柯宁玉望着眼前的火光剑影眯起眼睛,喘息道,“回去记得告诉皇贵妃娘娘,四年前的话,柯某一日不曾忘,望娘娘亦如是。”
他们走出牢狱时外面已经被重兵包围,柯宁玉停下步子,对人群前满面担忧的黑皮青年安抚一笑,道:“少阳,我要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