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宁玉终于捋顺了气,苍白的面上因为咳嗽泛起不正常的嫣红,他喝了几口茶压下喉咙和肺部的痒意,有些无奈地推了谢辞一把,“老霍,快去主座上!”
“你还难受不?要不要叫老孟过来瞧一瞧?”
柯宁玉肺不痛了,他头痛,也不知道自己这位相识多年的主帅兼老友最近在发什么疯。他只好低声道:“不难受,哪儿都不难受!你快点滚上去,看没看到柏狗的眼神!”
柏集那只老狐狸笑眯眯又意味深长的探究眼神快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了,柯宁玉在自家主帅和老狐狸的双重夹击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谢辞最后道:“你等会儿要是不舒服也别勉强,早点离席就是了。”
柯宁玉连连点头。
酒过三巡,大帐里弥漫着浑浊的酒气和热烘烘的人味儿,尽管柯宁玉从头到尾只喝茶吃了几口菜,还是感觉到胸闷头痛,万一露出不适之色又会被唠叨,柯宁玉乖觉地告罪早退。
呼吸着夜晚干冷清新的空气,头痛缓解不少,沉疴依旧的肺又开始隐隐作痛,柯宁玉没忍住闷闷咳嗽起来。清风被他打发回去烧水了,身边没有能扶他的人,柯宁玉略显狼狈地抓住一旁帐篷的毡布,让自己不至于虚软无力地摔倒。
身后响起一阵轻却乱的脚步声,柯宁玉咳嗽的声音微微一顿,虽未转身,却隐隐猜到了来者是谁。
“你、你是不是,阿九哥哥?”
少女轻软怯怯的声音响起,柯宁玉恍惚了一下,好像不远处大帐的嘈杂声都远去了,心底掠过一丝长长的、长长的叹息。
柯宁玉回身,看着那张已经出落得清丽动人的脸,那个身量窄小却神色倔倔的小姑娘,叹息一般地用蛮语叫她的名字。
“阿尔祖。”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各位小天使,我回来了。嘤嘤嘤,无故断更,都是我的锅。
前几天心情太糟糕了,抱歉_(:з」∠)_
第74章 将军冢(十)
柯宁玉今年刚过而立,多病多舛的人生约莫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他十岁之前的童年是在长安度过的,不过那段锦衣玉食的日子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大清了。那时候他还是柯九,京兆尹家骄纵的小少爷,懵懂无知,少年不识愁滋味。
他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的冬天犯了事,父亲被斩首,家眷流放北境。从没吃过苦的小少爷和他美貌怯弱的娘,在北上的路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柯九只记得,当他们被一队蛮人劫下后,他用一块一路上被他磨得无比尖锐的石头,趁乱捅穿了那个强、暴他母亲的看守的咽喉。
一下又一下,直到那个人的脖子变得稀烂,直到他母亲哭喊着抱住他的身子,直到他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到一个蛮人兴趣盎然地盯着他们母子。
满脸满手都是鲜血的柯九,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蛮人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的王子,还不知道他会抢走自己的母亲做他的贺可敦,而他的人生,在经历了世家公子到流放犯的转变后,还能滑向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在图尔库察部,所有人都只叫他阿九,他的姓和名字都随着流放犯生涯的结束而消失了。他的母亲成为了察坦王子最宠爱的妃子,而他因为徒手杀人的血性,竟然也入了察坦的青眼,而没有和他的其他家人一样,男的被杀死,女的成为奴隶。
“阿九,你就像草原上的野狼,你会吃人,你不像汉人。”察坦那样评价他。
阿九就这么在蛮人部落活下来了,部落里有许多人瞧不起他,尤其是察坦的儿子们,常常用他们蠢笨的拳头和刺耳的话语欺负这个瘦弱沉默的汉人小子。尽管他母亲总是哭着向察坦告状,察坦却对那些人放任自流。
同样的,察坦也没有阻止阿九报复回去。
阿九总是有很多办法的,虽然他没有强壮的身体和坚硬的肌肉,但他有草原上谁都及不上的聪明、耐心和冷静。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阿九陷害察坦的三儿子,并嫁祸给二儿子让两人自相残杀,导致二儿子断了一条腿后结束了。
那时候的察坦已经成为图尔库察部的王,他没有责罚阿九,而是给了阿九盘缠和骆驼,让他出去游学。
那年,草原上的希望之花刚刚诞生,察坦拥有了最疼爱的小女儿,阿九美丽又怯弱的母亲在生下阿尔祖之后大出血去世了。阿九依照母亲的遗言,把她葬在俄尔斯腾湖旁的胡杨林,面朝东南,至死都望着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十六岁的阿九背起行囊,牵上那头温驯的骆驼,只看了他的阿尔祖一眼,就踏上了南归的路。
柯九又叫回了柯九,十七岁那年,他在长安遇到恩师,恩师给他起了个字叫“宁玉”,宁静致远,君子如玉。于是柯九变成了柯宁玉,他把他的名、他的小字连带着那些不可告人的过去都掩埋了起来。
二十岁那年,柯宁玉选择参军,他很快就凭借过人的智计和胆识崭露头角,成为刚承爵不久的小定北侯的幕僚。
在加入霍家军前,柯宁玉曾去过图尔库察部。
阿尔祖已经是个白白嫩嫩、胆子大得一点也不像她母亲的小姑娘,他在图尔库察部待了足有小半年,直到阿尔祖会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他“阿九哥哥”,直到他发现察坦的野心。
汉人是他的敌人,汉人皇帝杀了他的父亲、害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蛮人也是他的敌人,察坦抢走了他的母亲,杀了他的兄弟叔伯,让他的姊妹沦为奴隶。
可他是汉人,他的妹妹是蛮人的孩子,察坦将他养大成人。柯宁玉发现自己被夹在了一个诡异的位置,他说不清爱恨,辩不了对错。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开了。
二十一岁那年,柯宁玉在战场上为定北侯挡下一箭,那支由察坦的大儿子射出的箭毁了他的肺,他九死一生,最后活下来了,却再也上不了战场。可柯宁玉一点儿也不后悔,他凭此成为定北侯的军师、霍长生的朋友,赫赫威名的霍家军的第二号人物。
他想不了太多,在其位谋其事,柯宁玉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军师,为霍家军、为霍长生尽心竭力、殚精竭虑,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拖着自己残破羸弱的身体时,不至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被那些过于复杂的爱恨迷失方向。
而现在,三十岁的柯宁玉站在风雪夜里,望着自己年幼又执拗的妹妹,百味杂陈,不辨今夕。
阿尔祖古丽,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敢走得太近,又急又快地轻声用蛮语问他:“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霍将军的手下。”柯宁玉裹紧了狐裘,细白的手指用力攥着衣边,低低道,“阿尔祖,没想到察坦竟然会用你来和亲。”
阿尔祖古丽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声音带上了哭腔,“哥哥,你会死的!”
柯宁玉笑了,低低地咳嗽了两声,道:“就算是死,我也会用这条命阻止你们。”
阿尔祖古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可怜地僵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双唇道:“你为何要这样……只要你回来,父王肯定会原谅你的!”
“阿尔祖,我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原谅。”柯宁玉看着他的妹妹,她还那么小,那么稚嫩,甚至不懂得对她在敌方阵营的哥哥保持基本的戒心,“在其位谋其事,你是图尔库察部的公主,我是汉人军师,我们都在做各自要做的事。”
他的语气轻柔得就像十年前的夏夜,她和哥哥躺在星空下的草原上,哥哥细致又耐心地对她描绘长安的雕梁画柱、繁华美景。
那是阿尔祖古丽心底最初的向往。
***
四年后。
“少将军,这里有人!”
裴昭拉了拉缰绳,小红星乖乖驮着他小跑向声音来源处,在一间坍圮的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几个士兵合力搬开瓦砾砖石,那底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虚弱地呢喃着,也正是他还能发出声音,让搜救的士兵不至于错过他。
裴昭跳下马,军医已经急匆匆地跑过来查看孩子的伤情,而他则走向了那间坍圮的屋子,蹲下、身仔细查看着。
他和他带领的一支小队正在关外的汉人村落十里村,这个村子在一天前遭受了蛮人的洗劫,边境巡防队伍发现之后立即上报,裴昭主动请缨来清扫和救援。
整个村子被洗劫一空,到处是残缺的尸体、遍地鲜血和滚滚烟火,刚才发现的那个孩子,是他们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活人。估计也是最后一个。
这已经是今年入秋之后,第三个被蛮人劫掠的汉人村落了,而且比起前两个村子,十里村离关内非常近,到榆城只需要不到半日脚程。
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什么,四年前的和平条约还热乎着,皇宫里那位蛮人皇贵妃正当盛宠,然而蛮人已经在蠢蠢欲动,简直是要迫不及待地撕破摇摇欲坠的假象。
据北边的情报,图尔库察部的新王阿拉贡已经成功统一了蛮族十六部,正在大肆招兵买马,虎视眈眈地剑指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