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郭奉孝会有认不出是外人冒充重光的一日,头一个要被笑掉的,恐怕就是吕布的大牙。
吕布安安静静地分析着,越是明了,就越是感觉一股股凉气正抑制不住地往骨子里窜。
过去不论是独对敌方的千军万马,还是箭雨枪阵,他都只有过凛凛战意和昂然斗志,而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惧意。
——那却得有重光一直都在他身边。
吕布独坐了不知多久,背上已全是冷汗。
外头虽是寒月凛冬,殿内却一直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可谓温暖如春,吕布却如掉入了冰窟窿里似的,四肢百骸都透着冷。
他僵硬地步回榻边,一脸麻木地坐下,再缓缓地将脸埋入了柔软却又陌生的被褥之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力地闭上了眼。
既然他是一觉醒来,才无端端地来到了没有了重光的怪地方的话……
那他再睡一觉,说不定就能回去了罢?
“陛下?”
经郭嘉一唤,燕清倏然一恍,揉揉眉心,歉然道:“对不住,方才不知为何跑神了。”
吕布面色微妙——他在醒来之前,也好歹做了一年多的皇帝,刚刚称‘陛下’的又是熟悉的郭嘉,以至于差点一个顺嘴应声了。
不过……
吕布忍不住偷偷打量活生生的荀彧。
他的重光曾无比惋惜地提起过这人,道是一心向汉,无法为他们所用,又不舍得伤了性命,只有一直拘在许地了。
荀彧似有所觉,一抬眼,就对上了吕布探究的目光,便彬彬有礼地一笑。
吕布迅速撤回目光。
燕清却精确地捕捉到了这疑似‘眉来眼去’的小交流,不禁蹙了蹙眉,眼神复杂。
……被另一个‘燕清’所深爱的‘吕布’,难道还是个深藏不露的花心鬼不成?
他嘴角微抽,潜意识里觉得这猜测不甚靠谱,便继续问起正事来了。
吕布先开始还回答得认认真真,结果被这四人围住轮流细问了好一阵后,就只剩一个头两个大了。
显而易见的是,不论哪个重光,都极醉心于忙乎国家大事——问出他的来龙去脉后,眼前这位比较凶的皇帝燕清最为关心的,居然不是要如何处理错位之事,而要么是基础建设进行到哪一步了,要么是关于官吏选拔和世家的安排,又有具体到工技算学,对于周边异族的控制,以及疆域是否有对外扩张……
吕布虽是皇帝,需要他真正下决断的,一天里也不过那么几桩,还多是身为丞相的燕清处理妥当,又给他细细分析过的,压根儿不需要太动脑子。
就每日几桩的事儿,他也因兴趣缺缺,而记不具体,自然很多都答不具体,只凭模糊印象勉强说个大概。
燕清问着问着,不免有些失望得连连叹息——究竟是发展没到那一步,还纯粹是因着吕布记不得了?
吕布被闹得头昏脑涨,屡次被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下,终于不干了,强忍着烦躁道:“这些说来怕都无关紧要,孤何时才回去?”
燕清坦坦荡荡道:“不知。”
吕布震惊道:“那你方才问这么多不相干的做甚!”
早知如此,他才不会老老实实全回答了!
“一派胡言!”燕清蹙眉,毫不客气地训道:“据你所言,那边为帝王之人,正是你吕布吕奉先,既然如此,上至开疆扩土,下至民生民息,皆是你分内之事,岂能一昧依赖臣下,自己却一问三不知,如此理直气壮地轻忽对待!”
吕布:“……”
若换作旁人,他定要气势汹汹地吼回去。
然而这人与他的宝贝重光不但模样生得相似,认真的派头也像得很。
出于诡异得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也道不明的这份爱屋及乌,吕布……硬生生地忍了。
燕清冷哼一声,倒不继续问下去了,而是低声同郭嘉荀彧和贾诩交代几句,三人便领了命,起身离去。
吕布狐疑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燕清权当不知,悠然自得地自己喝起了茶来。
吕布:“……”这人好悠闲!
他们也没等多久,三人便重新回返,手里却多了几张纸来。
“废话不多说,”燕清将那些临时整理出来的机密图纸逐一过目后,便推到吕布面前,言简意赅道:“记下。”
吕布错愕:“什——”
“我若是你,便一定会拼命去记,”燕清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哪怕是记上一张,也能让那位燕丞相少忙活一段时间。”
不知为何,在最初的慌乱过去后,燕清老隐约感觉自己的生辰怕就是那个契机,并不是特别担心吕布换不回来,便决定利用这段有限的时间做点什么。
只可惜这个吕布太笨了,根本提供不了有帮助的信息,导致两边的信息交流无法对等。
见吕布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燕清才略缓了语气,继续道:“若不是看在……的份上,我也不至于大方得多此一举。”
每日替这么个笨蛋操心,可太不容易了。
吕布听完他所说后,已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他显然不至于好坏不分,这会儿甚至都不顾自己丢了面子,而是如饥似渴地记了起来。
燕清也不打扰他,与郭嘉他们去了外头的厅室,处理因取消了早朝而落下的公务了。
晚膳只匆匆用了一点,就继续专注于批阅公文的燕清,等彻底忙完了,才意识到已到了丑时。
他想起吕布这茬,赶紧回来查看,就见图纸已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案桌上,吕布两眼蚊香,伏在上头一动不动。
燕清莞尔:“记完了?”
吕布惫倦地抬起眼来,含糊道:“差不多罢。”
燕清颔首,忽道:“夜市现应是最热闹的时候,你可要去看看?”
吕布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大约是见这个燕清始终镇定如常,他刚强记下了无数图纸以至于不太清醒的脑子,也跟着冷静下来了。
不如多走走记记,回去后也能同重光多讲讲。
吕布这会儿还不知那边差点被掀起了轩然大波,等自个儿回去之后,就得过上被重光冷落上十天半月的苦日子了。
燕清与吕布换上便服,只让太史慈带着侍卫远远跟着,就一个漂亮地翻身上马,领着吕布往宫外去。
一路上侍卫与宫婢见是陛下和皇后出行,赶紧跪下行礼,并未察觉出今日帝后二人间隔了整整一个马身的距离,不似往常亲密。
吕布憋了一路,等出了宫门后,才终于没忍住问出来:“……赤兔呢?”
燕清淡定道:“四十年前寿终正寝,被奉先厚葬了。”
吕布被这有如实质的‘四十年前’给震了个结结实实,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重复道:“四十年前?”
燕清慈祥地看了他一眼:“不错。”
就算相貌上看着是比他的奉先要大一些,但因他那位受卡牌影响容颜不老,实际年龄,还是自己这边的大上许多。
吕布心头一热。
虽然不知这趟奇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要能问出这位燕清长生不老的法子,他说不得就能多陪重光些年,而不是让重光存了届时随自己而去的死志。
燕清看他神态间的细微变化,就将他心中所想猜得七七八八。
他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话道:“长生所仰仗的,是我手里的一些仙器,你既只是魂魄来了此地,应也呆不久,就更不可能带得走了。”
吕布被窥破心思倒不觉不自在,可听了这实话后,面上顿时难掩失望之色。
燕清笑道:“世有朝露,亦有神龟。情若圆满,便无遗憾。你不必因岁数长短,而太过介怀。”
如果不是卡牌装备有的奇妙效果,他也不愿只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孤孤单单地在爱人死后,还长存于世。
吕布若有所思。
他正思考着,灯火通明,极热闹的夜市也已到了。
看着相似的光景,他不由微扯起嘴角:“倒是像得很。”
燕清也并不感到意外:“他若真与我有着渊源,行事自然相类。”
吕布咧了咧嘴,冲那卖烤串儿的摊子仰了仰下巴:“那玩意儿在我们那,叫重光串,你们这也是?”
燕清眼皮一跳。
吕布这下真来了些兴致,又挨个儿指着,如数家珍:“那叫重光纸、重光笔、重光履——”
燕清自认年纪大了,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惹得很是窘迫,当机立断道:“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吕布只有买了几本用像是用‘重光纸’印的书作为纪念,还在摩挲过纸张表面后,认真评价说这里的不如他那边的滑。
等将人带回寝宫,燕清今晚自然不可能再在此留宿了,便同吕布说过后,预备去御书房里凑合一晚。
只是刚到御书房后,燕清便意识到自己落了东西在寝殿,唯有又走一趟。
刚回到殿内,就惊见吕布不知何时起,已然躺到榻上,才过了那么一会儿,竟就睡得四叉八仰,歪歪斜斜。
睡得这么快?
燕清怔楞一下,心里油然生出一点点奇异的预感来。
“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