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在上首坐下,拨弄着桌上一盆上好的狐尾百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太叔启皱着眉摇头,“本来皇上大怒,不欲彻查,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温嘉木是必死无疑,一开始判了腰斩,后来却一拖再拖,而在这段时间里温修远请假消失,前不久才风尘仆仆赶回来,他一回来,温嘉木就无罪释放了……”
随着太叔启的语气越来越诡谲,太叔衿也慢慢咂摸出不对劲儿来了,太叔启接着道:“你应该了解你那枕边人,知道他是什么脾气,说一不二,独断专横,薄情寡性,生性多疑,什么人能有那么大本事劝动他?”
宫中耳目众多,虽然整个凤仪宫内都仔细排查过下人的底细,难保没有隔墙之耳,令虢侯这样谈论梁政,太叔衿还是有些忌讳的,不过她也觉得太叔启的疑问非常合理。
“说起来……那日温修远进宫面圣,陛下说想吃本宫做的百花糕,本宫恰好走到前头去,看见陛下拿着他呈上的书信大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猫腻……”太叔衿入宫几年都没有看见过梁政这样的笑法,直笑得她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心还砰砰跳呢。
太叔启又想了一会儿,突然从嗓子眼里发出奇怪的冷哼声,太叔衿忙问:“爹可是想到了什么?”
太叔启道:“陛下继位的时候朝中大换血,老臣所剩不多,通常陛下能听得进去的无非是我、王丞相、国师以及晋陵侯的话,但是我们都不会可能是温修远的外援,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灰楼楼主!”
太叔衿心里一咯噔:“灰楼不是已经换了人管吗?”
太叔启笑得别有深意:“没错,我指的就是上一任灰楼楼主,从小便跟在陛下身后的小谋士,少年老成,运筹帷幄,本以为被陛下赐死了,现在看来陛下还是舍不得呢。”
太叔衿不了解梁政小时候的事情,她只是关心:“这人会妨碍咱们的大计吗?”
“把那个‘吗’字去掉。”太叔启冷笑,语气掺杂着冰渣,“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帮我们,帮了,陛下第一个饶不了我们;不帮,他如果倒向梁烨一派咱们的泽儿就当不上太子,所以欲成大计,此人必死无疑。”
“说了半天,他究竟是谁?”太叔衿疑惑地问。
“时隔多年,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姓江名立,字君未。”
“江君未……”太叔衿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一时心中沉重。本以为位至中宫,她唯一的儿子梁泽将来继承大统应当不是问题,没想到撵走了梁烨又来了个江君未,真是横生枝节。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最后太叔启说:“我会马上派人调查温修远这几个月的行踪,一定尽快把人找到,你带着泽儿多去陛下面前露露脸,让他好好读书,别整日只跟丫鬟太监们玩在一处……对了,你弟妹这阵子要回家乡奔丧去,别找她了,你要是闷就召那些夫人小姐进宫喝茶赏花。”
太叔衿愣了一下:“柳老爷子去世了?”
太叔启摇摇头:“不是老爷子,是他嫡长子不知道怎么夭折了。”
“哦。”太叔衿没太放在心上。
与此同时,丞相府,晋陵侯和王准正喝着酒聊天。
“温嘉木无罪释放,太叔启那老狐狸肯定有所动作,逼君未回朝恐怕是迟早的事。”晋陵侯撑着头,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悦还是忧虑。
“那又如何?随便他们折腾去……”老丞相有些醉了,“君未这一走就走了几年,或许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
晋陵侯垂下眼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低声笑道:“丞相此言差矣,因仇恨而搁浅的蛟龙怀着更大的野心回归大海,绝不是为了养老的。”
花溪镇,竹林村。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勤劳的农户们也要在被窝里流连一会儿。早上的时候,白霜满地,水缸里的水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洗起东西来冷得刺骨。
春菜砸破冰层,想挑两桶水进厨房烧,正拉得费劲,一只大手就轻松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小水桶。
“我来吧。”说话的正是春菜几个月前救下的黑衣男人。
春菜不好意思地摆手:“没关系我挑得动的,你回屋里再睡会儿吧,还早着呢。”
楚深放下桶,拉过春菜的手道:“难受吗?”
春菜平日里劳作辛苦,每年到了冬天两手都长满冻疮,刚开始肿得像个萝卜,接着严重起来还会溃烂,又痛又痒还不能挠,碰冷水麻麻的,碰热水就胀胀的,叫人看了揪心。当然,以前付贵从没有注意过,也没有一句关心的话。
春菜脑子里有点乱,脸不禁红了,边缩回手边小声说话:“没事……”
楚深说:“你去歇着吧,这种活我来做。”
春菜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楚深利索地挑水烧柴,忽然觉得好人有好报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当时楚深伤重又坚持不肯叫郎中,春菜不辞辛劳上山采药,细心熬药,又杀鸡宰鸭给他养身体,虽说帮助时不图回报,但现在楚深真的回报了她,她自然喜悦。
付贵畏罪潜逃,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春菜倒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如果能一直和楚深一起过下去,便此生无憾了吧……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脸红心跳,又暗暗慌张,万一只是自己想多了,楚深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该怎么办?
春菜虽然是成过亲的人,但恋爱经验严重不足,喜欢江立时太过虚无缥缈没希望,她想通了便觉那是一种憧憬而不是爱情,那么喜欢楚深呢?
“春菜?春菜!”
春菜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现是王媒婆在篱笆外叫她。
“你在想什么呢,我叫你好一阵子你都没反应?”王媒婆扭搭扭搭地往里走,脸上笑得跟老树逢了第二春似的。
“没什么……”春菜微微侧过脸,小女儿的娇怯尽显。
“哎哟,瞧瞧我家春菜,几日不见越发标志了,”王媒婆笑得更加灿烂,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拍了拍春菜的肩膀:“怎么样,王婆跟你商量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春菜道:“您费心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唉你听王婆一句,姑娘家这辈子干什么都没有嫁个好男人重要。”王媒婆不肯轻易放弃,毕竟谈拢了她是能拿钱的,“王婆这话糙理不糙,你跟付贵啊是掰定了,不如为自己早做打算。虽然刘老爷年纪有点大妻妾也多,但架不住有钱啊,你再考虑考虑!”
春菜本就心烦,听了王媒婆的话更难过。
正在沉默之际,厨房里突然传来清脆的瓷碗碎裂声,王媒婆下意识就想进去看,春菜连忙挡住了她。
“什么东西啊?”
春菜慌张道:“新养的猫!一定又在偷吃了,您先回去吧,我会再考虑的。”
一听这事还有希望,王媒婆笑着就走了。
春菜赶紧关紧厨房门,就看到楚深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指甲划拉着石砖地面,指尖血肉模糊。
这半年里,几乎固定每十天楚深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痛到无法承受却又不能干脆地晕过去,春菜拿干净的毛巾塞在他嘴里,努力地想把他扶起来,楚深双目赤红已然神志不清,只是不停地重复:“不要……请大夫……”
春菜发现他发作的症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急得眼泪直流。
都这样了还不看医生,真的撑不住了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把楚深搬回他的床上,春菜咬了咬牙,转身往镇上冲。
待楚深控制住身体的颤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个他想躲一辈子的人的脸。
陆良笑眯眯道:“小深啊,没有解药的日子好过吗?”
楚深低下了头:“主人……”
陆良以为楚深会求饶,不料他一个翻身跪在地上,说的竟是:“请您放过我。”
陆良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清楚了?灭族之仇不报了?不想杀梁政了?”
字字逼人。
楚深回答:“我的力量太微弱,比不上隔壁那位……况且我相信,苍天有轮回。”
良久,陆良一叹:“我本希望江立远离这一切能保全家平安,现在才明白,有太多人包括他自己都想要回去。”
楚深转头,看见春菜在门口急得要命,又不敢贸贸然进来打扰了大夫。
“罢了。”陆良最终甩给楚深一个药瓶,“好自为之。”
☆、非一般执着
江立睡梦中觉得喘不过气来,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硕大的蛇头压在他胸口,饶是他胆子不小,也接受了玄商不是人的事实,还是免不了被吓一跳。
玄商怕冷怕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现出原形紧紧地贴着江立,尾巴末梢垂在床边一晃一晃的,慵懒而惬意。
“阿彻,再不起来我要被你压扁了。”
大蛇一动不动。
江立笑道:“我知道你醒着呢。”
大蛇睁开眼睛,无辜地眨了眨,呼啦一下子就恢复了人形,凑过去亲了亲江立的下巴,凉丝丝的舌头还伸出来舔。
江立顺手理了理玄商乌黑的头发,拉过被子盖住他不着寸缕的身体,问道:“今天你得出去走走,再这样躺下去要发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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