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刚刚玄商拽着江立的手之后就不肯放开,江立笑得无奈,写道:你也要跟我去书房吗?
玄商点头,问:“你都看些什么书?”
江立写道:什么书都看。
江立带着玄商到了书房,却又犯了愁,玄商看不见字,又不能读给他听,若是一个字一个字手拉手写,不知道玄商有没有这个耐性。
玄商不知江立的纠结,手已经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书架,架子上有兽皮有竹简有手抄本还有印刷书,他一点点触摸过去,仿佛经历了从古至今的万千气象。有那么一瞬间,江立错觉在玄商无神的眼睛中看见了亘古的苍凉。
江立心中微微一动,忽然转身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厨房烧剩下的木板和从南宫祈那里借来的锋利的匕首。
他拉过玄商的手,写道:你先去睡觉,明天我给你书看。
玄商说:“你明知我看不见。”
江立握了握玄商的手指:相信我。
玄商歪了歪头,江立又写道:听话。
听话……在玄商的记忆开端,那位温柔而博爱的母神拍着他的头,语气中含着笑意哄他,说的也是这二字。真奇怪,为什么那时他听得见,现在却陷入了无声世界呢?
看玄商乖乖地回房睡觉了,江立随手翻开《诗经》,先用毛笔在木板上写一遍,然后一点一点地照着笔画用匕首刻,刻的第一篇是《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天晚上南威和平常一样等着江立结束然后给他收拾书案,江立却让她别等了。最后南威蹲在书房门口睡着了,而书房里的灯火一直都没有熄灭。
第二天早上,因为方英秀脚还疼着所以临时充当煮夫做早饭的南宫祈一脸无语地拍醒南威,南威脚下不稳,差点被推得背部着地,刚想骂南宫祈两声,身后的书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江立抱着一堆刻满字的木板走出来,头发散乱,眼下乌青。
南宫祈一眼看到江立的双手,一声惊呼卡在了喉咙口。
南威也是暗自心惊:江立的右手有多处指节磨破了皮,掌心更是伤痕累累,而他的左手,从大拇指指甲盖往下到手腕处有条长长的血痕,伤得并不深,看起来却很吓人。
玄商准时准点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按照精确的路线走去厨房,走到半道上却被江立堵了路,虽然江立还没开口,但玄商早就牢牢记住了江立的气息,肯定不会认错。
他不解道:“你挡着我做什么?”
江立沉默着把怀中的一堆木板全都递到了玄商手上,数量太多了玄商一没拿稳就哗啦啦往下掉,惊得他连忙抱紧了些。
两人静默相对,玄商隐约猜到这些木板的用途了,他把它们放到院子里的石板上,又折返回来把地上散落的一一捡起来,一起规规整整地叠放好。随手一摸,木板上坑坑洼洼的果然都是字。
随后,玄商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江立没理他,径自回房补觉。玄商凭着气息跟在他身后,却被骤然关上的房门拍到了鼻子。
虽然江立的态度莫名其妙冷了,但这一刻,玄商确认了一件事:这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类。接着他就一屁股坐在江立房门口,作思考人生状。
“哎哟,这是咋啦,一个两个都傻了么?”江耀疑惑。
清晨的风带来山野特有的草木香,南宫祈和南威站在风里面面相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
此时,县城,县太爷府上。
房间里充斥着浓重的药味,温嘉绍捂着嘴咳嗽,说话声又轻又不连贯:“父亲,您为我已经耽误了几日了,还是快点找到那人……救三弟要紧……”
温修远短短一月里连遭打击,愁得头发白了一半,他拍拍温嘉绍的肩,柔声道:“傻孩子,你们兄弟三个都是我的心头肉啊,我哪一个能舍得!嘉木已经被关进天牢,你再不能出事了,不然等你大哥从边关回来,我怎么跟他说呢。”
“可是……”温嘉绍有些着急。
“不急,我已经叫管家带着一些人手出去打听了,你安心治病,咱们两头都不耽误。”温修远说,“算算时间,管家该有消息了吧。”
温嘉绍略微宽心,捧起药碗喝到一半的时候,说曹操曹操到,管家回来了。
温修远琢磨着管家的表情,心中的期待已去了大半:“结果如何?”
管家耷拉着脸:“这十里八村都叫人打听过了,没有一个叫江君未的人。”
温嘉绍坐起了身,伸手就想拉管家:“你可打听清楚了!”
管家心里苦就直接说了出来:“确实找不到啊。”
温修远拿出袖子里那张被他视为救命符的小纸条,仔仔细细又看了几遍,江南府,真州,清河县,花溪镇,江君未,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魏德义有什么必要来骗他?
温嘉绍皱眉苦思,半晌,忽然灵光一现:“会不会是那人该换姓名隐藏行踪?”
温修远一愣:“他莫非是什么名人?要不然不需要这样做。可若是真出名,我怎么会从未听说呢?”
温嘉绍也被问住了。
镇上,某小医馆内。
陆良问:“温二公子病情如何?”
中年人道:“师父放心,药里的料不会被发现,温二公子还得卧床好一阵子呢。”
陆良又问:“温修远的手下呢?”
中年人弯腰低声说:“别的任由打听,去西边的两个我用点药给迷晕了,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陆良笑。
☆、只黏一个人
自从江立送了玄商一大堆的木板,玄商的日常就变成了起床,吃早饭,看书,吃午饭,看书,吃晚饭,看书,睡觉。江耀一开始觉得玄商只是图新鲜,没想到他愣是每天都坚持下来了,搞得江耀后来也好奇心上来,坐在梧桐树下闭着眼睛跟玄商一起“看”木板。
你别说,用手摸字其实是个技术活啊,又费时间又容易认错,玩了两天,江耀倒是佩服起玄商来了——身残志坚!
方英秀看他俩这认真的傻样,笑道:“这样的读书方法倒是新鲜。”
江耀睁开眼,叹了口气:“这小子是个挨得住的,也喜欢书,可惜老天没给个健全的身体,不然……”
这时,南威抱着几件衣服走进院子,顺口问道:“不然如何?”
“没什么。”江耀笑眯眯地问,“你怎么拿这么多衣服?”
南威扬眉一笑:“天不是越来越热了吗,早点准备好呀。”
方英秀一拍脑门:“我倒是忘了这茬了,田里忙糊涂了!这几天穿着厚衣服已经汗涔涔的了,再不换要捂出病来了。”
江立推开书房门,南威就上去问道:“公子你看这几件衣服还中意吗?”
南威跟了江立十几年了,江立的喜好她自然是清楚的,衣食住行这方面从没出过差错,是以江立随意扫了一眼就点点头,说道:“南威准备的,我自是中意。”
被表扬了哦……南威乐得咧开了嘴。
说到衣服,江立看了看梧桐树下安安静静坐着的玄商。玄商下山的时候,身上的黑衣服已经多处磨破,本来要直接扔掉,他却不肯,于是南威给他补了补,洗干净了之后让他继续穿。至于替换的衣服,大多都是江立或者南宫祈的,三人身形相仿,穿着也挺合适。如此说来,玄商竟没有一件像样的属于自己的衣服。
江立正想吩咐南威给玄商置办两身新衣裳,玄商已感觉到江立的靠近,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江立的手。
那天江立刻了一晚上木板,第一次尝试用不好力,结果两只手不是被刀柄撞青磨破就是被刀尖误伤,看起来特别吓人。玄商虽然看不见,却闻得到血腥味,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天起,玄商就养成了喜欢拉江立的手的习惯。好在江立手上的伤看起来一条条一道道的很吓人,其实都比较浅,很快也就好了,估计不会留疤,要不然总被玄商用力握着还不疼死。
江立想到玄商只肯跟自己交流就倍感无奈。要是真让南威带他出去,一不小心撒手没了可怎么办?
江立反握住玄商的手指,写道:带你上街好不好?
玄商放下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木板,转头问:“是你带我去吗?”
江立犹豫了一下:我让南威带你去行不行?
毫无悬念,玄商果断拒绝,一扭头,那样子特别大爷:“不去。”
江立看着他那冷酷中夹杂着不满的表情,特别像不肯让主人给洗澡的猫,娇气又可爱。
据说,生病中的人很容易自闭,更不要说是多年残疾了,所以一般来说身心有缺陷的人很难信任一个人,一旦认定了谁就是谁,不容许别人插足。于是这个妥协的人只能是江立,他写道:好吧,我们明天就去。
玄商这才转回脑袋,指尖在江立掌心蹭了两下,还扬起唇角轻轻笑了笑。
虽然这笑意转瞬即逝但也足够大家惊讶的了,南宫祈蹲在树上连连咋舌——好家伙,这都多少天了,还以为是面瘫呢,原来是会笑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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