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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当我是傻瓜 (兰台月落)


  御书房里又聚满了人,比昨天还要热闹些,齐元帝揉着刺痛的鬓角,想不明白一件小小的案子怎么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区区一个商人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闻爱卿,你怎么看?”
  闻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缓缓弯腰扣头,哽咽着说道,“臣有罪。”
  齐元帝猛的站起来,将手上的状纸一把甩在闻相身上,“你是有罪,其罪当诛——你看看你那小舅子都干了些什么,买/凶/杀/人,朕的小舅子都不敢这么嚣张;卖官鬻爵,你们怎么不把朕的龙椅也卖了,刚好给你闻家腾地方;还拐卖孩子,他要那么多孩子煮了吃吗,还是朕赏给你闻家的奴才不够用?狼子野心,简直就是狼子野心,咳咳——”
  “臣万死。”闻相“咚咚咚”连着磕了十数个响头,个个都实实在在的砸在大理石板上,待他抬起头时,额前已是一片血污,只见他双目含泪,“臣蒙受陛下隆恩,二十余载,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陛下的知遇之恩、赏识之情,臣片刻不敢稍忘,臣至今还记得陛下当初在太和殿上为臣加印,问臣可愿助陛下共谱君臣佳话,共创大齐盛世,臣答得遇明君如此,吾幸甚矣,愿为陛下执辔头,效犬马之力。而今却是臣愧对陛下的恩宠,愧对陛下多年的信任,一时不察,竟纵容出这等恶徒,臣万死难赎其疚,陛下保重,臣先走一步了——”
  说着他一个猛冲朝柱子上撞去。
  “快拉住他。”
  齐元帝惊慌喊道,早在闻相说起过去的时候他就动摇了。
  那是他扳倒谢、陈两家,彻底摆脱傀儡身份之后,第一次没有掣肘的为心腹封官进爵,真正明白自己是大齐之主。那时他是真的想和丞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给后世留一段君臣相得的美话。
  只可惜,人心易变,二十年过去,他不是孤立无援的小皇帝,他也不是一心为君的寒门举子。不过他还是不相信闻相会造反,也许人老了,心就硬不起来了。
  好在人救下来了,齐元帝松一口气,冷哼道,“你这是做什么?学妇人寻死觅活,一把年纪了也不嫌臊得慌。朕还没老糊涂,不会姑息养奸,也不会冤枉好人。”
  闻相抹着泪感激涕零,“臣惶恐。”
  齐元帝看着他颤巍巍的身子跪伏在那里,花白的头发染上血迹,叹他一句家门不幸,“若与你无关,朕——”
  他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没甚意思,重拍一下桌子,“人怎么还没带到,廷尉呢?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
  “陛下,出事了——”
  就在肖谨之要出列请罪的时候,林公公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不顾仪态的喊道。
  齐元帝皱眉,觉得头疼的更厉害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刘明远他在进午门的时候,一头撞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死了。”林公公任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蛰得眼睛生疼。
  “呵呵,真巧啊,真不愧是亲戚——”齐元帝刚压下的过火气又窜了起来,他怀疑是闻相指使刘明远自戕,来个死无对证。
  林公公还有未尽之言,他攥紧拂尘,看看闻相,再看看皇帝,吞吐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齐元帝不耐烦地挥手。
  林公公一咬牙一闭眼,“还有刚刚宫外传来消息,丞相夫人殁了。”
  “什么?”一声惊呼出自丞相之口,他上前抓住林公公的衣领,额上蹦出青筋,咬牙道,“你说什么?”
  “丞相夫人殁了。”林公公被闻相的疯狂吓住了,呆呆的重复一遍。
  “不可能,婉容她向来康健,怎么可能……”闻相顾不得失仪,喃喃着朝外跑去。
  “查,给朕狠狠地查,到底怎么回事?”齐元帝捶着桌子,一字一字地命令道,说完捂着胸口撅了过去。
  *
  丞相夫人是饮毒自尽的,丫鬟发现时她的身子已经凉透了,只在枕边留下一封“夫君亲启”的绝笔信。
  “妾与君自幼相识,结篱数载,夫妻恩爱不疑,妾欲与君白首偕老,奈何造化弄人。
  妾之弟明远,少时失怙,长于妇人之手,性奸而行诡。是时,妾以其年幼为托,后来终酿大祸,妾悔之晚矣。然骨肉亲情、血脉相连,妾不忍刘家断绝后嗣,遂庇之。
  妾以一己之私心,弃大义于不顾,陷夫君于不义,实乃愧为人妇。妾终日侍奉佛前,布施于人,不求心安,只愿妾之蠢愚恶毒,勿带累夫君儿女。
  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事发,妾愧对儿女,更无颜面君,唯一死以赎罪孽。妾之死乃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妾无憾无怨,只恨不能常伴君侧、看顾儿女,妾深悔之。
  诸儿女中,大儿懂事,小女乖巧,独小儿天真顽劣,妾牵挂十分,望君教导回护,不致走上歧路……
  盼君珍重。
  妾闻刘氏婉容绝笔。”
  信中字字带泪,句句泣血,闻相阅过后,抱着刘氏的尸身恸哭不止,“婉容,你好糊涂啊。”
  *
  犯人畏罪自杀,包庇者业已自尽,纵然结果超乎所有人预料,事情也算水落石出了。
  刘明远虽死,刘家的家产也全部充公,却还是不能解皇帝的心头之恨,他又下令刘家满十四岁的男丁流放边陲,不满十四岁的男丁和女眷一律没为官奴,遇赦不赦,最后还命人将刘明远曝尸荒野,不许收尸。
  皇帝这命令下的时候痛快,执行的时候却状况百出。
  刘家三代单传,到刘明远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苗,而刘明远更惨,天生没有儿子命,纳了二十八房妾室通房,愣没折腾出一个带把儿的,唯一的女儿还是正房夫人所出,所以刘明远一死,刘家压根就没有男丁可以流放。
  再说这女眷没为官奴。朝廷查封刘家的旨意一下发,刘夫人便遣散发卖了所有的妾氏奴仆。然后一纸诉状告到廷尉府,称先夫人(刘明远母亲)与娘家有旧怨,恳请义绝,还拿出了证据,详细说来,又是一桩狗血往事,此处不多赘述。且说官府查明属实,恩准了刘夫人的请求,于是刘夫人带着女儿拍拍屁股回娘家了。这没为官奴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最后说这刘明远,没等官差将其曝尸,尸体就不翼而飞了。所以皇帝这三条口谕,是一条也没能落实。百姓都说便宜这恶人了,齐元帝更是气个仰倒,总觉得这些人都在和他作对,于是将气一股脑儿撒在了闻相身上。他夺了刘氏的诰命,不准她葬入闻家祖坟,引得闻相半夜入宫求情。
  “不行,依刘氏的罪行,朕没命你与她和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陛下,刘氏心软糊涂,顾念亲情才犯下大错,陛下开恩。”
  “不必多言。”
  闻相没想到皇帝这么决绝,他撩袍跪下,“陛下,臣与内子早在拜天地的时候就约定,生同寝死同穴,来世还做一对恩爱夫妻,如今她先离我而去,臣却不敢背信弃义,但愿生前为她立碑守墓,死后与她共赴黄泉,求陛下成全。”
  “罢了罢了,你自己折腾吧。”齐元帝摆手,不想再多言。
  闻相松了一口气,“谢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臣愿以丞相之位,换夫人诰命之身。”
  齐元帝忍着怒气,“朕若不准呢?”
  闻相有些丧气,“无论陛下恩准与否,臣都担不起丞相一位了,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皇帝怒了,一个茶杯砸下去,“放肆,你是在跟朕讨价还价?”
  闻相又行一礼,语气里带着些许回忆的味道,“臣不敢,她是臣的妻子,臣想为她做最后一件事,让她风光大葬,就像臣当年入朝为官,发誓让她尊荣一生一样。”
  齐元帝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老男人不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闻相,不是和他互相猜疑防备的权臣,他只是一个失去伴侣的孤雁罢了。
  齐元帝佯怒道,“滚回去做你的田舍翁吧。”
  闻相知道皇帝答应了,叩首,“谢陛下。”
  “你说真的有来生吗?”闻相已经走到门口,齐元帝突然开口。
  闻相顿住,“有的,臣相信。”
  “……”
  


第19章 十九只小傻瓜
  大年初三,刘氏下葬。在皇帝的默认下,闻相将事情压了下来,以一品诰命夫人的规制为她安排后事。
  出灵当天,来为刘氏送行的人除了亲朋好友,还有都城内外受过她恩惠的人,观礼的队伍从相府门口一直排到城门十里开外。
  大雪纷纷,为天地染上一抹凄色。魂幡飘摇,招亡者魂灵,经筒转动,开往生之门。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尘世苦难,往生极乐,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禅音缥缈,有缘者得闻之。禅意空无,有心者得悟之。
  *
  齐元帝二十四年,就这样随着一个女人的死亡,悄悄到来了。
  闻相服丧在家,皇帝龙体抱恙,朝中平波澜不惊。臣工小吏擦着额头的冷汗,松下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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