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的头皮被削去一大片,手脚都少了指头脚趾,看来是不方便携带,才象征性地取了四肢和头部的东西。根据单于失去的部位,人们都想起了十多年前单于将自己的异母小弟五马分尸的事,猜测该是那个少年的哥哥来报仇了。
众人回想,才明白一定有许多人引了群狼相继前来,扰乱军队。在人狼的交战中,刺客混入了队伍,接近单于营帐,寻机杀了单于。后来核对人员,就更是证实了这一点——单于的一个近身护卫不见了。
追究起来,才发现这个护卫跟随单于十五六年,专心职守,都不曾娶老婆,因此深得单于信任,可他童时的住处与单于的那对异母兄弟在都城的住所特别近。
回到都城去寻问周围的老人,有人想起来说,当年大家都知道,一个疯女人夜里跑出去冻死了,留下了两个孩子,听说是单于的儿子,在一个叫乌雅的女人家长大。那两个孩子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大哥哥带着小弟弟还有乌雅家的两个孩子,天天与左近的男孩子们玩在一起,笑闹奔跑,吵死个人!孩子们一提起那个大哥哥就星星眼,喜欢非常,经常向家长要吃的,要带给他们的大哥哥……想来他们早就认识。
又有人这才想起来,十年前,还是大王子的单于将那个哥哥叫入营帐,想让人杀了他。这个近卫那时还只是个普通侍卫,本来不当值,却因听见了动静,闯入了营帐要“帮忙”。那个哥哥夺了刀开始杀人,还是这个人,在一边大喊大叫要人“保护大王子”!还拉着人往大王子那边推!大王子因此觉得他特别忠心,此事后就将他提为贴身护卫,可现在看来,他不过是想让侍卫们无法全力围杀那个哥哥罢了。这人可够阴险的,他去帮谁的忙这么多年后才看得出来。
秦惟看着石路回到了兄弟两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找到秦惟死去的地点,将单于的身体部位喂了狗,对着旷野放声大哭。
石路身后,陪着石路落泪的,有提山提连兄弟和那些秦惟见过的青年们,还有一个穿着齐整皮衣的陌生人。秦惟看不出这人是石路小时候的哪个朋友——石路的小伙伴太多,石留只屁颠屁颠地跟着哥哥,哪里记得清每个人?秦惟倒是认出这是后世许教授的夫人,他的师母武思怡。
秦惟在助念之间分神跑到石路的耳边对他喊:别哭啊!我没事!你也会很好的!(就是这辈子不好,后面也有好日子!夫人都找来了!)
石路愣住,转头看过来,明明咫尺,秦惟能看到石路脸上未干的泪水,可秦惟知道石路什么都看不见。
马奴领着周良越过了胡汉边境。
过了三十多年,终于回到了自己族人身边,马奴极为高兴,吃到了菜,喝了酒,秦惟能理解他的满足!可马奴次日就病倒不起,几天后就死了!
他一死,周良就如老僧人说的,被指为投敌——以前就有逃回的俘虏说,周良被俘期间与胡人太子交往过密!胡人太子没有让他与大队俘虏同行,一直将他留在中军自己身边,最后只带着他一人离开了。
流言说周良这次回来是想领兵,给胡人当内应。周良自辩清白,可还被关押起来,再次失去了自由。
半年后,有行商的人从胡地都城过,听说新单于有个妹妹,发话要嫁给南朝的小将军周良。此时汉人和胡人正在交战,汉人对胡人切齿仇视,从汉地的角度看,怎么也无法理解一个敌国的公主竟然想嫁给周良!所以周良肯定有问题!火上浇油的是,次年胡兵再次犯境,手段十分残忍,杀戮无数,朝野震惊。有人从死去的胡人将领身上,竟然搜出了单于给周良的问候信,还有周良的个人信物!
周良的父亲是南朝统帅,朝野中就是有人说这是胡人的离间计,绝大多数朝臣也开始对周元帅指指点点了:现在胡兵侵犯我朝,屠杀民众,你是领兵的,却有这么个被俘过的儿子,还是个庶子,居然与单于有瓜葛,你看怎么办吧!
前线更是人言激烈,都说如果周良不怕死,就该杀身成仁,不会沦为俘虏。他既然苟且偷生,肯定是投敌了!是汉人的败类!
周元帅为了服人心,大义灭亲,将周良斩于阵前,鼓励了士气,终于打退了胡人的进犯。
三年后,周元帅被单于围困,箭尽粮绝,为免被俘,自杀身亡。周元帅的嫡长子掌了帅印,偏重防守,不善攻击,与敌对阵屡屡败退,没有周元帅一半的将才。又两年,边境连失三州十城,小周元帅被虢去兵权,归隐故乡。
这时人们才知道,周良虽是庶子,却是老周元帅最看中的一个儿子。他把周良放在前线,有心让他经历磨练,积攒战斗经验,可能最终接过帅印。
周良在一次战斗中寡不敌众被俘,是有人向胡人透露了周良的身份,胡人设伏才抓住了他,而后自然对他格外看管……
周良逃了回来,能给他作证的人又死了……这些事情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等到胡人小王子被杀的事传过来,人们觉得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处:时间相似,年纪相仿,还全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有人甚至将两个人并提,称为“南北双背”。
秦惟想不到自己会与他想摆脱命运纠缠的人如此扯在了一起,他隔岸观火,也没法表示他的不赞同。在小森不间断的经文间,秦惟也走神想过,不知周良死后去了哪里?他相信即使周良被杀,也肯定没有后悔逃离胡地……
他不算全对。周良临死前的确已经心如死灰,甘心就刑,但他不是没有后悔之处。
当然,他不后悔他回到了南朝,他是个汉人,要死,死在汉地也比在胡地强。他只是遗憾自己过去从不懂什么嫡庶之争。历史上记录过一朝储君以隐士出山为饵,引皇弟们动作,然后反手一击,一气杀死了十多个手足弟兄。周良过去觉得是那些弟弟们不对,冒犯了长兄的地位自取灭亡。可如今他认为一个巴掌拍不想,那些弟弟们要替代储君是不是因为储君德不配位?
他明白了在利益权力的争斗之中,无所谓长幼尊卑,人们在私欲和嫉妒之下可以不顾国家大义人情骨肉,使出恶劣手段。他从小只想着接过父亲的重担,杀敌卫土,不懂人情世故,没有防备背后的算计,结果就是身败名裂,没有好下场。
这些他都不想再多争辩,技不如人,他认为自己的确是该死:早就该死在战场上,如今如果父亲斩了自己,能挽救战局,也算自己以死赎罪了……
他不再理会许多人,不再回想许多事,只是,在夜里,有时醒,有时梦中,他会想起那个帐中的胡人少年。虽然只是短短的一面,他却记住了这个少年的种种:如深渊般清澈的目光,平静地半躺在枕上,半翘起的唇角,为他裹伤时专注的神情……
那夜,他告诉了胡人少年自己的名字,那个少年回答说自己叫秦惟,这个名字一直在他脑中回响,他总觉得很熟悉,但想破脑袋也回忆不起来他何时听到过。这成了他的魔障,他一次次地回忆自己过去接触过但是已经不熟悉的人:小时候的玩伴?同时习武的少年人?兵营里的兵将?仆从?平民?可就是找不出那个名字!
他后来知道单于的小王子石留被胡人太子五马分尸了,那一定是在自己走后。他心口发堵,使劲压抑住了难过的情绪——那是个胡人!你怎么能为他的死伤心?!
周良为自己开脱——那个少年是在他的一生中,唯一一个对他以德报怨的人:他去刺杀对方后,那个少年竟然给他裹伤,指点逃亡的道路。胡人少年对他无所求,可他多希望他能给予那个少年什么!周良无法克制住自己疯狂的想象——如果那夜他背着少年逃了出来,救了那个少年的命……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如果背了少年,一定逃不出来,就是能暂时冲出大军营地,次日也会被追上!他的死会更加羞耻:不仅投敌了,还是与胡人小王子一起死的!……
退一万步说,就是他们都逃出生天,那个少年是胡人小王子,一定不会与他回来,而他是汉人,有父母故土,全心与胡人为敌,也不可能留在敌国。他们能去哪里?……
如今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胡人小王子已经死了,而他也将死在自己的国土上。无论别人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没有投敌就是了。那个少年说了前世什么的,他们后一世还会遇上吗?他会认出自己来吗?自己会记得他吗?……
临刑前,周良还在遗憾——他怎么就想不起来曾几何时听到过这个名字……秦惟。他一定得记住了……
在秦惟的空间里,人世的时光流转得飞快,山河葱绿了又枯黄,然后马上又葱绿……孩子一出生,眨眼间,就长大了……秦惟沉浸在小森念经的频率中,又分心浏览世间,像是舒服地半躺在电影院里,看着无穷无尽的大片儿,简直不要太惬意!
忽然小森的意思传过来:我得走了,你也很快要走了。
秦惟马上反应:谁说的?我还不想走呢,再待会儿吧,诶,你也别走啊!
可他的决定在小森这里是从来不算数的,秦惟看着小森的影像变淡了,似乎只是瞬息,他也进入了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