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对于年年在草地间游荡的游牧民族来说,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人们居无定所,风里来雨里去地跑来跑去。为何不盖房子?第一没材料,第二盖了,如果旁边的牧草没长好,就没法住在这里,白盖了……每年冬天都是个鬼门关,总有人和牲畜因为无法抵御严寒而死亡,谁还有心思学什么文化!
秦惟前世作为汉人憎恶胡人肆无忌惮的烧杀掠抢,可他成了胡人,却完全理解了胡人对汉人带着羡慕的仇视——你们凭什么有吃的,有住的,有好地方……我这里天寒地冻,没吃没喝,真要死了!不抢你们抢谁!何况,你们能咋样?!
这样仇富的暴力也没救了胡人。胡人的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存在的短暂性: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温饱没着落,就没有思想文化之类的高层建筑。没有文字,就无法记录历史,限制了知识和经验的传承。而一个国家的长久,民族的延续,必须依靠精神的力量。胡人还处于奴隶社会阶段,生存的争斗消耗了所有的精力,到此时也没有建立起自己独特的文化思想体系。
胡人的旁边,就是一个完整强大的华夏文明,胡人无法克制地向往,甚至会照着胡语的发音给自己起汉姓,会照搬汉族的统治体系,可汉文化讲究礼仪拘束,胡人一旦借鉴汉文化就会丧失自己的原始活力,不改良,就会停留在这茹毛饮血的阶段,前途无望……
秦惟知道在他的前世,虽然胡人有段时间非常强大,差点把汉人全杀光,可最后要么汉化,要么消亡,泯灭在了历史中。
但这些与他现下的生活有何关联?他一个长得豆芽菜般的少年能做什么?作为想过舒适生活的秦惟来说,他真想尽快富裕起来。可正因这块地穷得要命,他们兄弟才能苟活。如果他上蹿下跳地去做贸易,改善生活,怕马上就引来了注意,被扫荡干净。如果想强兵保护自己,就更别做梦了,胡人还没有被灌输什么忠义礼智信,大家基本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如果有人许诺了更好的牧场和马匹,这个地方的穷牧民们马上就会趋之若鹜;如果有人说去抢劫个汉人村庄就能有食物过冬,众人也不会拒绝。可如果他们兄弟两个说想建立起骑兵,保卫领地,大概人们在一夜之间就会跑干净了——免得日后单于或者太子的铁骑来时,一起被杀。
看来他兄长的主意还是对的,锻炼好身体,日后远走。秦惟会讲汉语,也许能带着哥哥跑到汉人那边去……那也不安全,万一碰上个仇视胡人的汉人……那就往欧洲那边去?可是路途艰辛,九死一生,关键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照秦惟粗浅的文史知识来看,很长一段时间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就是中国的江南地区。天天洗澡爱干净的希腊罗马文明衰落后,欧洲许多人穿着臭烘烘的兽皮,浑身长虱子,拿着刀子吃生肉……而江南的人们绫罗绸缎,用细竹筷文雅地夹起一片菜叶或者肉块悠闲地咀嚼,喝些名为香茶的饮料,还有闲心写了许多伤春感秋的诗词歌赋……
幸亏古时通信不发达,不然汉文化不仅会被周围的少数民族攻击,也会招来其他地区的妒忌!
秦惟胡思乱想,不知道是不是饿的,越想越没心气儿。他过去基本是个享乐主义者,援藏虽然辛苦,可知道只有一年,为了理想咬咬牙就过去了。但如今在这贫苦之地,想不出挣脱的方法,他心情沮丧,懒虫发作,恨不能死了算了,再投胎回去做个汉人,要到江南那边去才好……
门帘一掀,石路又进来了,从怀里拿出一个水袋,递个秦惟:“我捂了会儿。”
秦惟缓缓起身,接过水袋,表面上有一层体温,但片刻后就凉了,他早就渴了,慢慢地小口喝水。好在他这副身体的下水已经习惯了寒凉,没让他觉得胃疼。喝了水,秦惟将水袋还给石路,石路又给了他半块饼,说道:“我从别人那里拿的。”
秦惟前世是个医生,和人握下手都得用肥皂洗手,现在见这块饼有点黑,不知被多少人拿过,心中暗叹,可还是接了过来,咬了一口——硬得能蹦了牙。秦惟手握着饼躺下,准备接着睡,拿这块饼做个精神食粮。
石路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听说,大皇兄初秋时领人去打了南朝,胜了他们,抢了好多食物和人。”
三个月前的事情了,现在才知道,秦惟无精打采地说:“那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石路低声说:“谁说的?有人来告诉我,他们取道这里,还有几天就到了……”
秦惟方才还觉得真不想在这么个憋屈地方活着,一听这话,立刻觉得这地方挺不错的!他怎么能想死呢?吃的住的不好算什么?不是可以改变的吗?他就是死过两次,也还觉得生活本身充满变化,很吸引人!
他平白地抱怨什么?这不招来事情了?他们所在的地域虽然与南朝接壤,但是边境崇山峻岭,上面还有古长城,根本别想轻易地去侵犯人家,而往东南去就不同,地势平坦许多,骑兵如果冲过一两个关隘,就能入南朝境内。太子该是从那边攻打了南朝,可他为何要绕远从这里过?有何目的?想来收拾了他们兄弟?
秦惟喃喃地说:“我觉得……这不对劲儿……”
石路也脸带忧虑,说道:“过去,我没太和他们近乎,也许大皇兄总不放心,这次,我就去向他服个软吧。”
秦惟知道因为单于大妃使坏灭了母亲明月的娘家部落,石路领着弟弟在这里猫着,一直不与都城的皇兄们来往,每年的大型庆典,石路都以弟弟身体不好而不去,当然石留的身体的确不好,何况他们穷兮兮的样子,何必去都城惹人笑话。
可是那边是不是就会猜疑这两个兄弟在此地韬光隐晦?所以大王子要来查看一下?
秦惟说:“我们就让他看看这里的样子,想来他就不会怀疑了。”一穷二白还没有人口,怎么造反?
石路看着弟弟在昏暗的微光下惨淡的脸色,心中一阵难过。大皇兄带着大军前来,眼看就要到了,他竟然这时才知道。就是现在带着弟弟跑,他们没什么金银,又是大冬天,马在沿途没有草料,弟弟身体不好,不能日夜不停地飞骑,他们能跑多远?大皇兄的骑兵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何况,这是他的封地,他们平白跑什么?他同意弟弟的话:如果在这里待着,也许大皇兄见他们两个如此落魄,就放过他们了呢?
石路安慰弟弟:“你好好睡觉,有我呢……”他的确有些常在一起放牧的年轻朋友,当年他离开京城,乌雅的两个儿子跟着他来了此地,后来又结交了几个当地的牧民。可相对讲,他没有母族,没有武力,他怎么可能护住弟弟?他不敢看弟弟的眼睛,语气也不是那么坚定。
秦惟看着石路年轻的面孔,努力地笑了下:“好,我信哥哥。”
第31章 第二世 (2)
秦惟又躺了两天,石路给他的都是烧烤的肉类,秦惟没缓过口味来,吃不下,一直用水送干饼,从来没感到饱过。
他惦记着大王子就要来了,急着想恢复行走的能力,可一下床就天地塌陷,不自觉地往下蹲,去方便都得靠石路半抱半扶着。
秦惟来此的第三天早上,终于能在石路的搀扶下稍微走几步了,他就对石路指门,慢慢地挪步出了帐篷。
外面是个大晴天,北风清淡,寒气刺人。平地上零零落落地有十几个帐篷,只是比他们住的更加窄小,更加破败。阳光把干枯的草地照得明晃晃的,秦惟头晕目眩。
几个青年人跑过来,先后笑着问:“好了吗?”“没事了吧?”……
他们的笑容纯粹,秦惟认出其中乌雅的两个儿子,比石路大一岁的叫提山,性子憨厚,平时不爱说话,与石路年纪相仿的叫提连,很活泼,从小就紧跟石路身后,是石路的几个小尾巴之一。他们对石留就如对自己的亲弟弟,提山过来扶了秦惟的另一边胳膊,提连轻轻碰秦惟的肩头:“你哥说你头晕,很难受吗?”
秦惟看提连,觉得他该是前世的独眼龙,这一世,小伙子长得很精神,两只大眼睛,只是胡人的发式真心不好看!秦惟的眼神忽闪,哼哼着说:“好多了……”
提连责怪地说:“你看你!那时跟你说别骑……”
石路说:“提连,把那个马奴带过来!”提连对石路的话言听计从,立马应声跑了。
过了会,提连踢打着一个破衣烂衫的人过来。石路对弟弟说:“就是他,那天没喂饱豹子,豹子才那么大脾气,把你摔了下来,他肯定是故意的!我一直没杀他,就等着你亲手杀了他。”
那个人瘦骨嶙峋,用手捂着头哭,秦惟从石留的记忆知道这是马奴,该已经五十来岁了,是个汉人,不知何时被掠到胡地,本来在都城为奴,因为年纪大了被原来的主人拿出来卖掉。石路兄弟要离开都城时,乌雅的儿子提山和提连闹着一起去,乌雅的丈夫不能离开职位,就去买了个奴隶让他们带着,说让奴隶做些最累的活,想让孩子们别那么辛苦。他没几个钱币,只能买个便宜的,就挑了这个中年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