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校尉进了城门,一再催促洪豹:“快点!别磨蹭!”
洪豹过去在城里也算是人上人了,别说和父亲大哥在一起,他自己单独出来也没被人这么吆喝过,气得脸红。
周围有些民众,见有成队的禁军,凑过来探头问道:“这么多军爷,要做什么?”“说是要抓人。”“那是谁?”“洪家的二小子!”“出什么事了?!”“要去他家呢!”……人们相互说着话,跟着车队往城里走。
有人注意到了车中坐着的卫启,指点道:“诶,那不是小石头吗?”
人们仔细看:“不像吧?穿得这么好看!”
一个兵士大声道:“不可指点!这是皇上亲封的忠至伯!”
百姓们惊叹:“是个伯爷啊!”“这比咱们的城官都大吧?”“那还用说?!”“算是几品大官?”“你还懂品?肯定就跟皇子一样了吧?”……
卫启的嘴唇干得裂开。城中的一切都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人们的话让他心惊肉跳,他多想跳下车去,向着洪老大的院子一路飞奔,喊着:“叔叔!我回来了!”可他想起岳夫子说叔叔是利用了他,想起他背诵下来的卫家灭门冤屈,想起母亲毁容的脸……他张嘴呼吸,像是被放在了岸上的鱼。
秦惟听见院子外纷杂的脚步声,见屋中曹郎中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微笑着说:“我想出去。”
曹郎中忙摇头说:“不行,外面太阳太毒了。”
正说话间,洪鹰几步进了门,眼睛睁得大大,看着秦惟,张嘴结舌。
秦惟叹:“鹰弟,外面空气好,我想出去。我都快死了,你们让我呼口气吧!”
洪鹰皱眉:“阿惟哥,你别总把死挂嘴边!”
秦惟眼中闪着诙谐的光:“你现在习惯了,日后……不,今天,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洪鹰刚要再反驳,秦惟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快,帮我去摆躺椅。”
洪鹰看曹郎中,曹郎中见秦惟神采奕奕,知道这是他全身元气的大迸发,如残烛最后的一段,烧得越亮,走得越快,此时病人想要干什么,应该尽量满足,就对洪鹰点头。
洪鹰弯腰把屋里的一张躺椅扛了出去,摆在了廊下,又从床上拿了被褥铺好了,回来抱秦惟,秦惟摇头,伸手说:“我自己走。”洪鹰惊讶,可秦惟真的下了床,站了起来,曹郎中找了件衣服披在了秦惟的内袍外,与洪鹰一边一个搀着秦惟走出了屋门。
秦惟慢慢地坐在了躺椅上,面对着院子半躺下,曹郎中给他将一匹蓝底的麻布夹被盖到了胸部,秦惟双臂拢在腹部,洪鹰跑进屋,拿了个枕头放在了秦惟后脖处,秦惟长出一口气。正在此时,从院门外走进来的洪老大抬头一看,怒道:“阿惟!你出来干嘛?”
秦惟微抬了下手,说道:“大伯,让他们进来吧,我不是局外人。”
洪老大想了想,对外面喊了一嗓子:“你们都进来吧!”
呼啦啦,从院门走进来几十个汉子,洪老三摆手说:“分两边站了。”众人在院子里分成两拨,院子大,一点都不拥挤,中间还留出了一大块空地。
洪虎最后一个进门,抬头见秦惟躺在屋檐下,一路走到秦惟身边,说道:“阿惟!你别怕!哥护着你!”
秦惟苦笑着说:“大虎哥!别打!我就想看个热闹。”
洪虎咬着牙说:“那我就让你一定看上这个热闹!”
秦惟叫:“大虎哥!你别让我这么个要死的人为你担心!”
洪虎说:“你别说话!养养神!”……
崔氏出了门,顺着廊道走过来,洪虎皱眉:“娘!这没您的事!您回去!”
崔氏不理洪虎,对洪鹰说:“去给娘搬个凳子来,娘陪着阿惟。”
洪鹰犹豫,崔氏板脸:“你们都不听娘的话了?我得自己去搬椅子?”
崔氏一向性子温和,可她一动气,孩子们都会听话。洪鹰转身去搬了椅子,放在了秦惟边,崔氏坐了。
秦惟叹气:“伯母,您坐会儿就回去。”
崔氏摇头:“你伯父说人心是黑的,我要看个真切,当初是我让二郎送他们去的京城……”她有些哽咽。
秦惟忙说:“伯母!您别自责,您做的是好事。”
崔氏看着秦惟泪汪汪:“孩子,苦了你了……”
秦惟笑:“伯母,我一直觉得过得很好。”
崔氏用手绢抹脸:“你这孩子……”
洪虎打岔说:“既然娘坐了,爹也坐下吧!”自己去搬了椅子,放在了长廊下,在秦惟的另一边。可洪老大没过来,还是站在院当中。
院落外传来纷纭的马蹄声,院子里人们相互的交谈声停了,都安静下来,看向院门。洪老大挺直了腰板,崔氏也放下了手里的手绢,洪虎哼了一声,走到院落中,站在了父亲身后。秦惟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孩子,被父母陪着,大哥罩着,准备去和别的孩子打架。他不知道他第一世时错过了洪老大与朝廷来人对峙的场面,这一世算是补上了。
众目睽睽的院门处走进来了一个光头僧人,他看着三十多岁了,但是尘灰满脸。他看了眼周围的汉子们,合十道:“各位施主有礼。”
洪老大忙举手行礼:“大师!”
站在秦惟身后的曹郎中叫:“高僧!”
秦惟笑了:“小森。”十年过去,小森的面容变得更加庄重,很不苟言笑的样子!可小森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种柔软的慈悲。
洪老大向僧人指方才大虎给自己搬的椅子:“来!来!大师请坐!”有能起死回生的大师坐镇,还有什么可怕的?!
僧人走过宽敞的大院,洪老大陪着他到了房檐,僧人解下了行李,扔在了地上,也不谦让,坐在了椅子上。洪鹰有眼力价,赶快跑去给父亲又搬了张椅子,放在僧人旁边,这次,洪老大也坐下了。
院子里的人们猛地见洪老大这么热情,很是惊讶,想起洪老大建起的庙,都小声说“和尚终于来了”——还不只一个:第二个僧人,身材消瘦,神情文质彬彬,背着大书匣自顾自地走到长廊尽头的阴影处,把书匣放下,坐在了上面,弯腰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本书,开始读,好像根本没看见站了半个院子的人们。
秦惟的眼睛追了这个僧人片刻,认出了他——许教授的夫人?!他她怎么在这里?疑惑间,他的目光扫视院落,看到了进门的第三个僧人:身材高大,长得凶神恶煞一般。
那个一脸凶相的僧人见到秦惟愣住了,秦惟盯着他,却轻声地对身边的小森说:“小森,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事。”他又见到了前世的兄长石路、洪老三、许教授!
小森淡淡地说:“也是为了他。”
秦惟想起上世石路因为自己的死而杀戮甚重,忙对高大的僧人笑,抬起手说:“你来了……”
高大的僧人像是中了魔一样,一步步地走向秦惟,眼里含着泪。他到了秦惟床前,单膝跪了,抓了秦惟的手,嘴张张合合,小森说:“他不能说话,法名桑波。”
秦惟轻声道:“桑波,有缘幸会。”这一世,还能再见一面。
桑波紧紧地握着秦惟的手,莫名流下了眼泪。
院子里的人们对这三个僧人频频注目,多少忽略了随着他们进来的兵士们。
洪老大见这高大的僧人对阿惟如此亲近,立刻就特别喜欢这个人!他看这僧人的僧袍打满补丁,烂的很,心中记下要好好给他做几身袍子……他余光瞥着冲入院子里一片军士,见后面一步步走入了一个黑衣金冠的少年,洪老大扭开些脸,大声道:“去给大师们准备吃食!看着就是有情义的人!不像有些人,白眼狼!”
院子外面随着禁军的到来聚集了一片人众,有的是婆子媳妇,曹郎中的浑家张氏指点着:“看!那就是小石头!我夫君说了……”“真的?!”“哎呦!那多不好啊!”“挺不错的孩子,怎么是这样……”
洪豹跑了进来,到了洪老大面前给洪老大行礼,焦急地说:“爹!这阿惟是许家四房嫡子!是朝廷逃犯!”
洪老大站起来,向洪豹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把洪豹打得转了半个圈,往后退了两步。他惊讶地看洪老大,失声道:“爹?!您不要护着朝廷要犯!”
洪老大气道:“你懂个屁!无情无义的东西!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领了人来抓人,当初还不如养一条狗!”
洪豹捂着脸气愤地说:“我吃他什么了?!喝他什么了?!那些钱不是爹和大哥挣的?”
洪虎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你就闭上你的嘴吧!”眼睛瞟向小石头的方向。
洪豹急了:“我偏不闭!凭什么呀?!他到了家来,你们都对他那么好?!他是个逃犯!许家的男丁都要被斩首!许家当初陷害了卫家,杀了人家几十口男丁,现在要血债血偿!”
洪老大往前走:“我打死你这个孽障!许家跟你有什么关系?!卫家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就因为你心眼小,嫉妒阿惟,你就敢害人!”
崔氏哭着起来去拉洪老大:“他爹,他爹……当着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