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哪里看出朕不顺心?”
苏沫淡笑,笑容并没有到眼底。
项欣素盯着他瞧了片刻,轻声道:“你若真开心,为何脸上在笑,眼中却全无笑意?”
这一声似哀似怨,惆怅暗藏。
苏沫长久无语,让她起来,负手背过身去,望着满苑翠竹发了会怔,末了幽幽道:“倘若朕许你皇后尊位,你是否就会开心?”
“不会。”
“为何?”
“皇后与寻常妃子又有何不同?不过是位份高些名声响些,均是百花中的一朵,深藏宫墙之内,全没有自由。”
她感慨大生,苏沫却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只似有若无地感叹:“你都能如此想,更何况是他。”
他伸手捡起飘落在亭栏上的一片竹叶,拿在手里把玩,尔后一伸手向前抛去:“如此说来,纵使皇后位份再尊,也没什么可稀罕的,是不是?”
项欣素听他问得奇怪,心有纳闷的同时,依旧点了点头,照实说:“全看在意与否。”
她方说完,苏沫就笑,笑声有些阴冷又有些灼热,令人费解。
项欣素全然看不透他此刻的心思。
“这答案可真叫人满意。今晚朕留下来陪你,可好?”
如此,二人相安无事地聊了半宿,倒也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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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诀这几日都是五更起,三更睡,忙得晕头转向,青天白日下根本见不到人影。
今日竟破天荒顶着二月初春的暖阳来了凤宫。
寝殿内静得滴水可闻。
十二重月白帷幔都放了下来,沉香味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药香味。
江诀眉眼紧皱,面上掩饰不住都是担忧。
一伸手拦下正出殿来的老嬷嬷:“如何了?”
老嬷嬷恭敬地福了福,禀道:“李太医说殿下这是受邪气侵体,可能要歇上数日。”
“邪气侵体?”
江诀目色一沉,边问边抬脚往里走。
撩开帐幔一看,见李然正阖眼躺在凤床上,盖了两条被子,似乎还嫌不够,整个人都缩着,脸上是一层细密的汗。
他轻手轻脚地在床沿坐下,伸手过去探了探李然的额头,并不觉得如何烫手,越发忐忑起来。
江诀朝丁顺招了招手,丁顺附耳去听了片刻,打了个千匆匆离去。
不消一会儿,李远山就被带了来,见江诀面色不好,赔着小心将病情禀报一番。
江诀低声问:“朕方才探了,额上并没有热度,怎的还冷成这样?”
“季节交替之时,最易受邪气侵体。殿下这是低热。”
“低热?”
“正是。外邪侵袭人体,正邪相争、饮食劳倦、情志郁结、宿食、痰饮、瘀血等久留不去,导致脏腑失调,气血津液亏耗,阴阳失调,可致低热,气、血、阴、阳亏虚亦可致低热。”他想了想,又小心地加了一句,“本症病例之中,一般内伤多于外感。”
江诀听他说得如此玄乎,极不耐烦,道:“挑简单的说。”
“是。倘若只是气候变换,应该还不至于让殿下一病不起,且这四十多日来,臣日日为殿下请脉,深知殿□内淤血已尽除,饮食亦正常,也无疲累之相。想来,这热寒应该不是亏虚如此简单。”
江诀急急问:“那是为何?”
李远山老眼一眯,垂首小声道:“陛下,情志郁结,亦可致人低热。”
这一句意味深长,于江诀却是醍醐灌顶。
“那如何是好?”
江诀语气软下许多,李远山越发恭敬道:“臣已开了驱寒的方子,几剂药下去,如无意外,十日内应该会有所好转。”
“如无意外?”
江诀眉眼紧皱,李远山偷偷觑他一眼,道:“臣的意思是,殿下这病,还得视心绪而定。倘若心神不宁……总不利于静养。”
江诀深以为然:“朕明白了。”
如此,这才放李远山离去。
李然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黏腻,正要喊人送水进来,就被连人带锦被抄了起来。
他睁开还有些朦胧的双眼,见是江诀,就有些惊讶:“怎么这个点过来?”
“头疼不疼?”
“有点。”
“为何病了也不让人通知朕?”
“你不是很忙?”
江诀也不跟他理论,径直从老嬷嬷手中接过药碗,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喝了药朕扶你去沐浴。朕今日不走,都陪着你。”
李然直觉就是摇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感冒而已,睡一觉就没事了。”
江诀依旧坚持:“病从小处生,还是小心为上。”
李然揉了揉昏沉沉的头,沉默片刻后,终是开口问:“选秀的事忙完了?”
江诀手一顿,尔后又恢复如常:“不是什么大不了,你不必操心。”
如此,竟也不反驳。
沐浴完,又一同用了膳,江诀果然信守诺言,寸步不离地陪伴。
上灯时分,王贵进殿来,称王林两位侯爷有要事面圣。
北烨氏族,以王林两家为首,曾经为江姓问鼎天子位立下过汗马功劳,位列公侯之班,封一方诸侯。
身份之贵,非寻常人可比。
虽不在朝,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王朵儿能在后宫独占一席,也正是得了家族荫庇的缘故。
从前小六子在时,曾经将这些事当八卦说给李然听过,李然当时全没在意。
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想起小六子,李然不禁神色一黯。
这神情江诀不曾漏看,全以为他是在为选秀之事不痛快,一时间就有些烦恼。
王林两位公侯显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所谓面圣,八成跟选秀脱不了干系。
李然心知肚明,从江诀手中接过药碗,摆了摆手,道:“去吧。”
“朕忙完再来陪你。”
“随便。”
这话倒有些像在赌气,江诀越发觉得苦恼,那头王贵又低声提醒:“陛下,两位侯爷已恭候多时了。”
江诀犹豫再犹豫,终是扶李然躺下,给他掖好被角,这才离去。
这一走,就是一晚。
第七十四章
翌日一早,老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殿来,掀开帐子一看,见李然正睁眼盯着绣金丝刻凤的帐顶发怔,暗自一惊,唤道:“殿下?”
李然许久才回过神来,“什么事?”
这一声比之昨日还要沙哑,老嬷嬷不禁一怔,红着眼眶小声道:“殿下切莫伤怀,保重身子要紧。陛下心里总是有您的。”
李然深感她话中有话,也不急着追问,只淡淡一笑,并不是真的在笑,只是扯了扯嘴角:“都是男人,我知道他有难处。”
老嬷嬷矮身蹲下,拍了拍他的手,好生规劝:“天家后宫,不可能仅有一人。老奴什么都不盼,只盼望咱们太子殿下早日长大成人。”
李然长久不语,末了低声问:“是谁?”
“殿下……”
“说,我没你想的不中用。”
老嬷嬷斟酌再斟酌,终是呐呐道:“听闻……是王美人主动去的承乾殿。”
承乾殿乃天子寝宫,李然冷笑,一撑手起来,或许是起势太快,气息一窒,就不轻不重地咳了起来。
如此,倒越发显得寥落。
恰巧江诀下了朝回来,明黄的身影刺得李然几乎有一瞬的钝痛。
待这钝痛渐渐散去,江诀已近在眼前,眼中满满都是心痛。
手一伸,作势要捞李然起来为他顺气。
结果,伸了一半就被挡开了。
“小然?”
李然伸手隔开他的手,神色平静:“我没事,你去忙自己的。”
江诀不疑有他,回头问老嬷嬷:“药呢?”
“回陛下,小厨房已经在熬着了。”
江诀点了点头,转而望向李然,继续说:“昨晚——”
李然生生截住他:“行了。我知道,不用解释。”
江诀略一愣,继而苦涩一笑,憔悴难掩。
李然心中虽有不忍,可一想起昨晚,依旧觉得齿冷。
他挥了挥手:“你走吧。”
语毕,见老嬷嬷正一个劲朝他使眼色,终是安捺住心头怒火,以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我感冒还没好,别传染给你。”
江诀听他如此说来,似是松了口气:“怎会?朕哪儿也不去,这一日都陪你。”
“不用了。”
“今日不忙。”
“我说不用了!”
这一声突如其来,骇得一干人等均低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江诀若还瞧不出事情棘手,那他可真是白白当了这些许年的帝王。
“小然,朕可以解……”
“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走,我走!”
李然做事向来说一不二,掀开锦被就要走。
江诀大骇,忙道:“好好好,朕走,朕走。”
语毕,使眼色让那一干人去扶,他自己却是半步也不能近身,神色懊恼真是前所未见,王贵在一旁瞧着,也不晓得该如何劝,该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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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李然的病终是好了。
江诀连着十多日宿在偏殿,连个近李然身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向他解释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