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忘了被先生赠予的名字。
黎衣心里越急,话越是说不清楚,急得他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喉咙间也酸得难受。
本就是装个样子的黎安见他又是这副被人欺负的委屈模样,轻叹一身后把手腕从黎衣指间抽-出,反过来将手覆在黎衣柔嫩的掌心,无言地感触着少年掌中因心焦而溢出的汗水。他自是知道黎衣先前失了从前的记忆,也不过是想看看自己现在在黎衣心中的分量,并非是真的不快。
“我并非在生气。”还在抹泪的黎衣怔怔地仰头向上望去,看见黎安如清潭的黑眸中映出了自己的模样,“我怪的不是你忘了此事,是怪你在遇见我前已是游荡了几百年,离我之后又是十年,怎么身边还是没有一人陪伴?我听人说那竹笼上是央了道行深的道士贴了纸符,妖要是想挣脱定是要脱去一层血肉……我是在悔我当时不能救你。”
长岁买了糖葫芦和包子上来时,发现那少年不知整了什么幺蛾子,又扑在先生怀里哭得可怜兮兮,看模样是在强忍着哭音,不宽的肩膀还时时抖动。黎安替黎衣顺着未被束起的青丝,朝进来的长岁点了点头,温和地示意他不要出声惊扰。
明白先生意思的长岁心里并不痛快,他咬了两口糖葫芦,却觉得自己吃了这么多的糖葫芦,却没有哪次比得上先生初见他时送他的那根。糖浆下的山楂还未熟透,酸的长岁鼻子一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初见时先生的模样。
那年先生还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下人的粗布衣服把他背到了季府的柴房,替他敷了药换了套干净的衣裳,让他忘了遗弃他的爹娘随口取的低贱名字,从此他便叫长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他在先生没离府前也跟着在季府当了个低级家丁,见到先生的机会很少,偶然几次见到还是先生专门找的他,央他帮着去街上阿婆那买两根糖葫芦。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先生喜欢糖葫芦,先生每次从他手里接过糖葫芦时总是笑的特别开心,而后就会躲在没人的角落慢慢嚼着山楂壳,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吃完后就又若无其事地去帮后院的丫鬟修整花枝。
长岁觉得糖葫芦好吃,却不知道先生是为什么而哭。先生离了季府后开了间药铺,他也跟去当了先生的药童,先生却再没让他买糖葫芦和糖人。
长岁恍然间手上的糖葫芦便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竹签,他再抬眼去看黎衣已经停了哭声,但还抓着先生的衣襟,似乎是睡了过去。
这分明是在骗先生心软。长岁心里还在气,他觉得先生本就不适合这样把别人抱在怀里温言安抚,这少年是有几分可怜,可先生自己也有心事,怎么能老听这什么黎衣哭哭唧唧。
黎安待黎衣呼吸平稳了,才抽-出空闲来对长岁道:“我以后不会再去京城。”
“可您不是之前答应季将军……”长岁还未反应过来,只是顺着话势接道。
“去不了了。”黎安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窗边晃着的流苏,苦笑道,“长岁,你可还记得我从前叫你去买糖葫芦的阿婆?”
“长岁记得。”
“太子守孝第二年,朝中有大家为了彰显地位,让家中长子率着家丁五百上街游-行。阿婆年纪大了,看不清路,撞在了那大家长子身上。那一下撞的不重,却脏了贵族少爷的新衣,少爷一声令下,身后的家丁就蜂拥而上,硬生生地把她乱棍打死在了街头。”
黎安脸上无悲无喜,黑眸中盛着的东西,却叫长岁看不真切。
“那,那大家长子的下场……”
“打死的不过是个孤身老妇,死的又正是内乱之时,哪有官府会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黎安说到这,嘴角却显出了一丝笑意,“他现在还是活得很好,他父亲帮着太子巩固了帝位,避开了被逼下台的命运。该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却活不下来,这就是如今的世道。”
长岁从未见过这样的先生,他嗫嚅了两句,竟是再说不出什么。
黎安抿着笑,眼中又恢复了清明,语调平和地道:“世道是这样,我救不了世道,所以我只能拼着命去救我想救之人。杀了皇帝又怎样?谁能说自己坐上了那高位,就能把天下变成众人心中期盼的模样?皇帝决定不了世道,他也不过是头顶龙冠的常人罢了。”
皇帝的位子实在是太高了,高到看不见天下苍生,高到人命在他眼里,不过是神位下的蝼蚁。
所谓世道,取决的是众人。要是众人心中没有道义,世道便是恶鬼横生,乌云蔽日。黎安不希望季文渊轻易就听从别人的怂恿反兵弑君,因为即使季文渊真的成功反了兵,他也绝不会是登上帝位之人。一国无主会让社稷更加混乱,背负弑君之名的季文渊时时刻刻都有掉命的危险。
黎安在这里的意义只是将季文渊和黎衣引上正轨,不让他们走上最悲惨的道路。这灭门之仇与他无干,皇位上那人也与他无干。
黎安合上眼,又想起季老将军临终前问他的话。
“你为何要读那些无用的医书?”
他是如何答的?
他跪在那盏长明灯前,答道:“为了救苍生。”
错了。
他不是为了救苍生,他只是为了救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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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代清登基后一年,取年号为丰瑞。
丰瑞二年,季文渊不愿与北蛮之人苟同,被新皇打入地牢。
丰瑞三年,京中传下明令,命天下道士寻千年妖丹,制不老之药献给新皇,可得黄金万两。
同年八月,有人在江南小镇施法困住千年妖化成的白衣先生。那妖七日不食不眠,只是下巴瘦削了些,面色略白,周身一阵清冷之气,别处竟是与常人近乎无异。
负责押送的士兵觉得囚车中的人挺有意思。
他们觉得送这人来的那道士不过是在装神弄鬼,随便抓了个人就说是圣上要的千年妖怪。刚送来时他们还有几分好奇,可看久了就觉得这人看来不像是妖怪,反倒像那庙堂里供奉的俊美仙君,即便是被铐住手脚也还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淡然神情。
黎安不动他们送来的馒头稀粥,他身着的长袍本就比他的身材要大一尺寸,这几日他又瘦了许多,束腰后便更显得腰肢纤细,脊背却仍是直如青松。押送的士兵看不过去,把那馒头又往黎安的方向推了推,暗声道:“你若不是妖,圣上自会放了你,还是吃些吧。”
“可能劳烦替我向人通句话?”黎安目光落在劝他的士兵身上,低声道。
士兵被他看的脸上一热,脑子里清醒地知道得赶快走开,可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黏在囚车中白衣人身上,愣愣地把那人递来的白银揣进怀里,一不留神就应了下来。
黎安要通话的人,就是近日一直住在宫里的宇文戎。
先前容文御没留半句话就离了村,再相见时少年已经舍弃了他的中原名字,换了北蛮的窄袖服饰,变回了宇文家的长子宇文戎。
黎安其实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见到宇文戎。宇文戎与他交情不深,现在会来也只是因为在宫中闲的无事,听到别人传过去的话后就来看看他的笑话。少年来时被他的模样乐得围着囚车打了好几个转,转完还不忘嘲讽一句“没想到你也会落得现在这副模样”。
“你不是寻了能治好你族弟的灵药?”黎安瞧得出宇文戎心事重重,问,“可是药效不到?”
“我哪曾说过我寻到了灵药。”宇文戎收了笑,道。
“你族弟害的是什么病?”黎安沉默许久,又问。
“他害的不是病,”宇文戎眼神一凉,面上带了几分哀色,“是蛊。我父亲下的蛊。”
“什么蛊?”
“是北蛮那边常给买来的奴或妾下的蛊,幼虫会融进中蛊者的血肉之中,无药可解。”宇文戎答,“这蛊能使她们更为美貌,但中蛊者绝活不过二十年。”
黎安心定了下来,开口道:“我可以救你族弟,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你,你真的能救?”
“在北蛮兴许是无药可救,但这里是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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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瑞三年,北蛮假借平定中原内乱为由大举进军,宇文一族三千精锐将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大殿中歌舞升平,新皇帝搂着那北蛮少年坐在王座之上,等待着手下把那只献来的妖怪扔进沸水。文官们早被殿门外的阵势吓得魂飞魄散,今日能活着回府睡个安稳觉就不错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圣上要赐下的什么长老不老汤。
年轻点的文官吓得连手里的杯子都端不稳,心里想这哪是帮着巩固帝位,这明明是一言不合就要把他们全都葬送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再轻轻松松给这王座上换个主人。
圣上似乎已经喝得醉眼迷蒙,对这殿外的擂鼓声充耳不闻,也看不出是对这局势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早便做好了当亡国之君的准备。
被按着肩膀押送上来的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佝偻着身体,一身黑布斗篷,头发杂乱脏臭,脸上缠了几圈黑布,暴-露在外的皮肤发皱灰暗,粗看时倒还没什么,细看时却丑陋得让人作呕。这副模样要是在别处见到,他们定会觉得不过是个面目可憎的老乞丐,不会和千年妖怪扯上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