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沏了壶茶水,端来恭敬道,“陛下莫动怒,喝口茶消消气。”
黎铮随手接过抿了一口放在案上,其实这本来就是他定下的要求,六部尚书的每一笔大钱数的走向都必须向他报明查核,他又怎么真会因为这种事情动怒?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你给寡人把谢王叫来。”
“这……已过戍时,恐怕谢王早已睡下,此时派人去叫王爷,民间传言怕是要传得更盛了。”福安难为道。
“哦?民间有何传言?”黎铮微微挑了挑眉毛,看向福安问道。
福安垂着头,“民间传陛下有分桃断袖之癖,与谢王爷……”
“寡人与谢王商讨国家之事,倒是被有心人传成这般不堪了。”黎铮勾唇笑了笑,“福安,寡人问你,寡人若是不再传唤谢王爷,这谣言就会止了?”
“这……”
“谣传止乎智者。”黎铮说道,他眼里闪过一道暗光,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怒而威,“传谢王。”
福安哆嗦了一下,退出去的步伐都乱了些许。
谢臻此时还未睡下,早些时候他接到线人的急报,前公府家的大公子、现叛逃罪臣公傅前不久出现在了皇城里。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差不多是时候结束了。十年的时间够长了,足够让一个心腹大患成长起来。
足足十年,黎铮未曾中断派遣暗卫搜查抹杀公傅的存在,却未能得手,若非这一次公傅开始露出爪牙,恐怕只要他有心躲到天荒地老,改名换姓变做他人活下去也非难事。
“公傅等了十年才开始有所动作,看来此番若非志在必得,那便是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黎铮对着入了宫正脱下外氅的谢臻说道。
谢臻弯弯嘴角,“他要强攻那也得有那个本事,大黎的三千精兵就在城外十里的地方,他若是要攻,就算得逞,自己也要折在里头。”
黎铮看着谢臻带着几分收敛的锐气,心里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抱着谢臻亲亲他上扬的唇角。
“有你在我就安心了。”黎铮往谢臻边上凑了凑,说道。
谢臻瞥了眼黎铮,继续言话正传,“我若是公傅,那明日便是我行动的最佳选择。一来明日是大庆,举国欢庆,最易鱼目混珠扰乱视线,二来他已经在城中暴露,未免夜长梦多,他必定会速战速决。”他顿了顿,皱着眉又道,“……又或许他本就决定了明日下手,所以今日即使被我的线人发现也坏不了大事。”
“明日大典我将登上城楼与大黎的百姓共赏烟花,那时恐怕是刺杀的最好时机,到时候你自己小心些。”黎铮伸手揉开谢臻皱在一起的眉心,低声笑了笑叮嘱道。
谢臻拉下黎铮的手,薄唇上下动了动,便是一串冷嘲热讽,“莫非陛下觉得有您这个大目标在,我的小命还有被人注意的价值?”与其操心他小心些,不如操心自己怎么躲过那些暗箭。
谢臻沉着脸,他明知公傅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却翻遍了整个皇城都捉拿不到。若是他能直接找到公傅的老巢……
“谢王可是大黎新帝的左臂右膀,断去其一岂不是要了新帝的命?”黎铮早就习惯了谢臻的别扭,他轻轻抱住谢臻,低声在他的耳边说道,“明日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你该怎么办?真不放心留你一个人。”
谢臻最不喜听这样的话,他瞪了黎铮一眼,哼声道,“既然你不放心留我一人,那我陪你一道去见那阎罗王不就好了?”
黎铮一噎,随即笑起来,“也好,抱着你一道死,来生一道活,要是留你一人在这儿,我还怕你被公傅欺负去了。”
谢臻气急,磨了磨牙,伸手拧了一把黎铮腰上的肉,“你还越说越得劲了是吧?”他本来只是和黎铮呛声,现在倒像是俩人商讨着殉情去了。
真是荒唐。
黎铮倒吸了口气,他腰上软肉多,近几年太平,养尊处优,腰腹硬邦邦的肌肉便软了下去,这会儿冷不丁被谢臻一拧,还挺疼。
谢臻出气似的扬了扬下巴。
两人商讨着明日大典的防卫公事,不知不觉蜡烛烧去了近三分之二,福安叩门进来,领着小太监把四角的蜡烛换了一拨又出去。
黎铮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子时。
“很晚了,你今日就在这儿歇着吧。”黎铮说道,“我再看些奏章,你先休憩着。”
谢臻应了一声,也觉得有些疲了,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他打足精神,此时再回府耽搁个半个时辰的睡觉功夫他都心疼。
黎铮召来福安打了盆热水给谢臻稍作清洁。福安看了看,显然谢王是要睡在寝宫那张还未被其他妃子睡过的龙床上,他欲言又止,被黎铮蹙眉看了一眼后退了出去。
独宠男官的新帝……大黎皇室的血脉又该如何延续下去?
福安退出大和殿,他站在宫墙外那棵如今长得极为茂盛的柏树的枝头下,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他用力闭了闭眼,下定决心般轻声道,“化功散已经混入了香烛里,不消半个时辰便能作效。”他的话说得没头没尾,那根枝头轻颤了颤,福安知道那人是听到了。
黎铮忙完了手上的事情,提着笔思量再三,黑墨由笔尖凝成一小团落在空白宣纸上,晕开小块,他叹了口气,放下笔,把废纸揉了一团丢进取暖的火盆里。
想来他要是真出了事,谢臻多半还是会随了他一道去的,那封信写了和没写没差。
黎铮移步到卧榻前,他脱了外裳穿着里衣上了床,稍稍往谢臻那儿靠近了些,谢臻眼睛微睁,看是黎铮便呓了两声又睡去了。
黎铮微微勾起嘴角,半支起身子凑近谢臻的脸,浅色的唇,刀削斧砍似的鼻,剑锋似的眉,黎铮轻叹了一声,一点点贴上自己的唇,在上面流连。他本想公傅那一劫他要是躲不过,那不如留封信书下来,给谢臻当做念想,临了提笔,却又觉得要写的太多,洋洋洒洒几张纸头,又怕依谢臻的性子,还没等他找到这几张信纸,人就已经跟着他一道走了。
要是以后得了空,黎铮想着还是带人去漠北那儿,谢臻爱骑马,那他们就骑着马在广阔草原上想怎么跑就怎么跑,跑无趣了就躺在草场上,他念给谢臻听那些他过去没好意思大大咧咧说出口的话。
黎铮心思活泛,想得挺美,闭着眼揽着谢臻的手微微收拢,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天明。
鸡鸣了第一声,福安带着一众侍女端着铜盆和今日大庆要穿的服饰进来,谢臻醒得比黎铮稍早些,体内空荡内劲全无的陌生感觉让他瞳孔蓦地放大了一瞬,见有人进来,迅速垂下眼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黎铮醒来后很快也发现了自己的情况,手掌被谢臻轻轻捏了捏,他稳下心神,装作毫不知觉的样子由福安为自己穿戴整齐。
“谢王要与寡人同坐同行,你们去备好东西,不可怠慢了。绫罗羽被多铺一层,谢王今日身子不适,还有些什么需要的,你们谁要是想着了,让谢王舒坦了,寡人有赏。”黎铮说道,一个宠着男官宠到没边的帝王形象让包括谢臻在内的众人都有些愣眼。
“还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寡人近日好说话了些便让你们忘了规矩?”黎铮微微挑了挑眉,几个小侍从立刻跪了下来连身说“不敢”。
黎铮挥退下了侍从,眼睛似笑非笑地在福安身上扫过,略停留了几息功夫,把福安看得冷汗直冒才说道,“你也下去吧,等他们好了再来唤寡人。”
福安深深一躬身退了出去,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只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小命不保了。
他算算时间,化功散的药效在散开后半个时辰就能生效,估摸着皇帝已经察觉到了问题,甚至已经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宫殿里只剩下了黎铮和谢臻两人,黎铮苦笑着朝谢臻摇了摇头,“千算万算没想到是福安动了手脚。”
两人都极善读人心,福安那副模样他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个跟了黎铮十年的大太监会是公傅的内应。
“你我二人内功尽失,这一次恐怕是个逃不过的死劫了。”黎铮拿起一把梳子,轻轻梳过谢臻的长发,“既然如今外面都传大黎的天子独宠男官,那不如死之前让我光明正大地好好宠宠你。”
“记得过去我总喜欢惹你发怒,爱动你这头宝贝头发,倒是没有认认真真替你束过发。”
“这场大黎的庆典,就算注定要身死,我俩也要死得体面些,前朝大黎的门面可只有我俩了。”
谢臻听着黎铮絮絮叨叨地说着,竟然也没多少对死亡的恐惧,心里意外地平静,他微微勾起嘴角,听着黎铮越说越耍宝似的话,倒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他还是谢府的小公子,黎铮还是个不知来历的小乞儿。
“我们都打过一架了,你总该告诉我名字了吧。我叫黎铮,黎明的黎,铮骨的铮。”
“谢臻。”小小的粉雕玉琢似的小孩儿似是不太情愿地说道。
“谢臻……臻宝的臻?”
“臻臻至至的臻!”小孩儿皱着鼻子反驳,臻宝?他搓搓手臂,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还是小孩儿的黎铮记住了谢臻的名字,臻宝的臻,谢臻就是他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