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是那天上的仙人,甚至不是个淡泊的隐士,他用的假人刻画精致,真人等高,极其逼真,一看就是能工巧匠的手笔,却被他裹上昂贵的绸缎来练习劈刺。
四季交替,段卿灵一遍遍地重复着上述的话语,只是听众却单一得可怜,但是微弱的反抗总比漫长的孤独要好得多。
“几寸长?”段卿灵收了剑问。
“三寸还多。”半夏用尺寸量了锦缎上的裂口后回答。
段卿灵听后微微地蹙了下眉,然后低声吩咐道,“……换块新的。”
半夏听话地收了锦缎后离开,正如他之前所做的无数遍一样。
依旧是缥缈峰,依旧是天一阁,甚至依旧是那方小院,只是事到如今,段卿灵早就弃了那些个兄友弟恭的心思,然而,墨羽对他却是倒是一切如故,至少,在吃穿用度方面可是从不苛待。
有的时候,段卿灵会坐在微凉的夜晚里寻思一下生命的意义,然而,现实的状态还是一成不变的混吃等死,就像岁寒下笔刻画出老树的年轮,他的枝干依旧年轻,但是灵魂却已然苍老。
他在这疲惫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份无辜的感情!
年少的激情麻木在了一夜又一夜的剑气里,拉开厚重的时空帷幕,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那个既定的结局——衰老,死亡,至死方休却又一成不变。
段卿灵学剑自认为没吃过什么苦头,然而教剑的先生却是来了又走,换了又换。
天赋吗?少年收了手上的长剑暗自疑问,少年的额头上敷着着一层薄汗,他毕生的仇家已禁了他的足迹,就算他是学武的奇才,又能做些什么?
他就这样在这寂静的黑夜里静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再次举剑,对着前方尚未现身的来客,轻浮嗤笑道,“偷偷摸摸得像什么样子?”
***
段卿灵先发制人,他用的是一把软剑,记得当时墨羽给他的时候,他还满是嘲弄地讽刺说是收了一条腰带。
剑身柔韧,剑柄精致,这是一把给女人用的剑!当初段卿灵随口说了句自己想学剑的话后,墨羽就差半夏送来了,少年虽说是注意到了,却也没在意,毕竟有的总比没有好,更何况,这还是一把好剑。
他不信武学心得里的人剑合一,剑是剑,人是人,他的剑,出尘精致若长袖善舞的女子,和他全然不同,又怎么可能陪他一起参透那些武学的奥秘,更何况,没有深厚的内力支撑,他穷其一生也都难以跃进绝顶高手的行列……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份舞剑时的感触……
与此同时,现身而出的墨羽赤手躲过了段卿灵迎面刺来的第一剑,然而极快的剑气还是斩断了他的一缕发丝——今时不同往日了!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也不是这样,那个时候的段卿灵说想练剑完全是兴致所起,收了剑也没怎么学,偶尔有了兴致就拿出来玩玩,却又不想让自己受伤,只有挽的剑花还算是好看。
墨羽有的时候逼他用剑,他就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回动作一下,说到底,他拿剑当匕首用,根本伤不了谁。
灵魂的死亡,来源于期望的落空,一年前的武林大会上,那个受了无数人礼赞的天一阁少阁主,在众人的目光中安安稳稳地落坐在了西南方的商贾席上,满座哗然。
士农工商,商为末啊。
段卿灵在心中冷冷一笑,墨羽滑得像一条水蛇,怎么也不会让人抓住把柄,他不会为天一阁鞠躬尽瘁,因为那不是他的产业,但也不可能弃之不顾。那人在商贾席上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红尘纷争,江湖争霸都与他无关一样,可进可退,方才让人琢磨不透。
但就算琢磨不透又能怎样?剑就是剑,而人却是血肉,更何况,无论是他的剑,还是天一阁,都不再一样了。
段卿灵挥剑的动作极尽流畅婉转之态,只是手里的招式却是狠毒至极,招招致命,只抵来人的心口,脖颈。他知道今夜的特殊,那是空气里跳动的信息,他听得见——墨羽受伤了,伤得很重,连气息都乱了。
凛冽的剑气在空气里如同战栗的音符,墨羽被迫缓下身姿,一柄长剑直抵在他的眉间。
***
“天一阁安下来可不容易……”
“武林乱成了一锅粥,楠尚也忙死了,好些人都以为你投诚了……”
“朝廷里的老头子也是难处理,不过总能对付……”
“有探子说,发现了墨三的行踪……”
“近来得了些新进的玉器……”
在段卿灵的世界里,关于墨羽有两个定理,一,墨羽总会来的,二,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来一些消息。
然而,“今天有什么想说的?”段卿灵将手中长剑又向前送了一寸。
群星稀疏,落在泛着白光的皎洁剑身上,段卿灵的声音里带着一份仿若了结后的快乐,而墨羽却是一成不变的温柔。
“先送你样东西。”他用宽大修长的右手取出衣衫里的小件包裹,层层打开,薄薄的丝绢下露出一份简单却精致的形状,这样的言语和动作,总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去想起一种遥远而稚嫩的快乐。
曾经,那是孩童指缝间的另一方天地,那是扑朔且困惑的蝶羽,现在,那是一件精巧的珍宝,那是在银白色的月光下灼灼生光的信物,那是一枚彩翎!
“它可以是你的。”墨羽说。
***
“这伤是墨三给的。”墨羽的声音里带着一份罕见的无奈,他用那枚精致的彩翎抵上冰凉的剑身,柔声道,“你也要添一份吗?”
段卿灵马上就找到了这其中的关键信息,他的长剑并未撤下,只是不确定地又询问了一遍,“你和她交过手?”
一抹冰凉的笑容出现在墨羽的唇角边,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墨羽给了段卿灵一个让他无法不为之心动的信息,“她回来了。”他说。
穿越者的声音像是亘古月色下来自终结的呼唤,段卿灵尚不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只是接下来的言语,已经让他无法纠结于此了,在闪烁的星空下,在冰凉的空气里,象征着死亡的剑尖抵在天一阁少阁主的喉结处。
一个让段卿灵无法拒绝的询问,伴随着对面人清晰的声线,诞生在了这片危险的夜晚里。
“你想见你母亲吗?”墨羽问他。
☆、第56章 团圆节
缥缈峰上天一阁,天一阁内九九阶。
一身鸦青色稠衣的墨三静立在那最高的阶梯上,深色衣袖下露出一双洁白的手,相较于寻常女子,这双手的骨节格外分明,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凛冽之态,这是一双杀人的手。
手的主人拥有着较好的身材和容貌,她并未描眉施粉,就自有一份惊心动魄的美感。衣衫素颜精致,衣着下隐约可见其玲珑体态,然而周身的气质倒是出人意料的清冷,就像是收在珍宝剑鞘里的杀人利刃。
她走的不算久,回来的时候带了份好风情,只是段卿灵看不见了,然而……
“香囊香。”有人轻轻言语。
墨羽回头看向身后的段卿灵,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好像刚才的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似的。
然后,是一道划破空气的投掷声。
墨三抬手接过段卿灵掷来的兵器,宝剑出鞘,一片光华。
他们久别重逢,自是不是来打架的,段卿灵掷剑给墨三,是想让她替他确认那心中的猜想,而墨三也确是没有让他失望。
“是把好剑。”美丽的女子望着那出鞘的剑身好一会儿,方才冷冷地补充道,“她用过。”
段卿灵当然知道那个她是谁。
他曾经惊异于剑的款式,一开始只当是天一阁的疏忽,然而他学剑三年,墨羽更是与他交手了不知多少次,他的武器从未换过,可见,墨羽是有心让他一直使用。
他的剑,曾是天一阁阁主的武器!
自古兵家爱宝刃,阁主竟然出门闯荡,就断然没有将武器留在阁中的道理,联想到此前种种,段卿灵不难推测出,阁主已经不需用剑了,或者说,不能用剑?
“她说的没错。”墨羽的声音冷酷得不似人声。
墨三将那段卿灵掷来的宝剑收鞘,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开口道:“阁主在里屋。”
一种危险感如蔓藤般爬上段卿灵的心头。“告诉我。”他没有去接墨三奉上来的宝剑,而是转身面向墨羽,只是那不由自主轻轻颤抖的身体透露了他的紧张,“她怎么样?”段卿灵问他。
墨羽黑色的眼睛里无悲无喜,他知道段卿灵早晚要知道的,而这也是主角残忍蜕变中最为重要的一步,避无可避,所以……
“她疯了。”墨羽实话实说。
***
一个漂亮的光影在墨三的脸颊处绽放,是烟花的光亮。
缥缈峰早就已经不再缥缈了,当年天一阁接了那厚重的礼单,却给了皇家一个如此大的哑巴亏,风起云涌间,早就成了那风口浪尖上的门派,还哪有两分缥缈的样子?红尘打滚间,连带着店铺民居都一路建在了山下。
“我教过你怎么用剑。”墨羽俯下身子,蛊惑的声音仿若恶魔的私语。
段卿灵睫毛轻颤,他接了墨三的宝剑,一路向前,身姿端庄,衣衫摩擦作响,任墨羽的声音在身后支离破碎成简单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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