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宁冉敛了笑容:“我们也没说别的,你何必自取其辱。”
吴正芳两眼喷火。
陈舒珊抬起头道:“果然,乡巴佬就是乡巴佬,骨子里的劣根性是会遗传的。”
吴正芳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你说谁?”
“说你,”陈舒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哪句说你说错了,我们好好跟你说话,你看看你自己,张嘴成脏,有最基本的言辞修养吗?想想开学的时候,你爸妈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到处吐痰,说话粗鲁……”
刘雪蓉嗤笑道:“还拿那么大味道的腌蒜往人鼻子跟前凑,你们喜欢吃,所有人都喜欢?”
“俺、俺娘是好心……”吴正芳眼圈红了,好像看到杨冬花风吹日晒、饱经风霜的脸上浓浓的自卑,强硬的笑容底下带着讨好和怯意。对方却连敷衍也不愿意。
陈舒珊淡淡道:“谢谢,我不需要。”
程宁冉道:“你说你和我们哪里不一样,问这句话……你过脑子了吗?我们什么成长环境,你呢?在我们从小出入高档场所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地里做农活?我们学习琴棋歌舞、培养情操的时候,你可能也就认识个小麦玉米吧。”
陈舒珊坐回床上翘起腿,上下打量她,吴正芳像个罚站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皮肤,直冲上天的张飞牌短发,洗到褪色的衣服,只有脚下的黑布鞋是新的,像一个灰姑娘。
“所以你哪里也比不上,外在和内在都比不上,你早就输在起跑线上了,”陈舒珊轻笑道:“不好意思,不管你承不承认、接不接受,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这就是现实。”
吴正芳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像是被人重重打了几个耳光。
原来令人难受的不止是粗言辱骂的刀子嘴,还有这种绵里藏针的,扎得人想哭,扎得人浑身难受。她握紧拳头,直想不管不顾骂一架、打一架,可那不就更落实了她是没素质的泼妇吗?最重要的一点,她承担不起后果。她在这里,就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让且让、得退且退,没有任性的资格。不管是停课、开除、或者给家里打电话做工作,请家长,她都不敢。
吴正芳神色晦然,脑海里翻来滚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辈子这么长,风水轮流转’、‘时间可以移山换海,王朝倾覆更跌,话别说得太绝对’、‘没有人永葆富贵,没有人永远贫穷’……这些话最终混着她胸口的那团窝囊气,硬生生地一起咽了下去。
不止是这口气,还有接下来的更多口气。
生活习惯不同,摩擦难免还会有。吴正芳早起晚睡,早起去操场背书,晚上打手电筒做题,漏光会打扰到别人,她就等宿舍阿姨查完寝以后在走廊背书,也能省两块电池。陈舒珊依然不让她碰她的床,吴正芳又在她上铺,幸好床架靠着窗户,不然只能长翅膀飞上去了。她早晚都先爬窗再爬床,但动作再小心,也会摇一摇床,陈舒珊睡觉轻,一点动静就会醒来,张口便是抱怨,或许‘吱呜’一声响没能把全寝吵醒,陈舒珊的一通指责下来也差不多全军覆没了。被吵醒确实难受,更何况陈舒珊是牵一人而动全寝,于是她夏天不脱衣服睡,也省了穿衣服,冬天只扒一件外套,穿上就能走。
然而这颗地雷是否爆炸,也是分人、分情况的,刘雪蓉睡觉打呼磨牙,她依然睡得安稳。奇怪,她对朋友很好,唯独对她很不怎么样。
生活费不多,日常自然是省吃俭用,用最便宜的笔,没墨水了甩一甩再从尾巴吹一吹,笔记本恨不能一行写两行字,字体小的看瞎人眼,难免被人嘲笑两句穷酸。改善生活吃的就是泡面,这碗泡面能吃两顿,第一顿吃面,第二顿馒头蘸汤。
陈舒珊几人吃着厨房小炒,早晚都有牛奶,家人常常来探望,总不忘记感慨一番,人的出生和投胎有多重要,有的人快马加鞭,一辈子也赶不上。阴沟里的老鼠就该回到阴沟里待着。
吴正芳装聋作哑,在心里反驳,你们是玉,我是瓦,你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们,扯平,也不是很重要的人。
但心里真的没有自卑吗?笑话,她又不是铁人,怎么可能释怀,可她不做口舌之争,吵架吵赢了又有什么用?她就这样平静、平常,强迫自己沉住气,不断调整心态,目标始终坚定。拼搏、努力,朝梦想中的大学,梦想中的生活狂奔,任他东南西北风,毫不动摇。
当一个人受到巨大的侮辱,会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直到一举得志;也可能会胆小,为自己的不作为找许多借口。吴正芳就没有争其锋芒,或许是隐忍,或许是窝囊,或许两者都有,这道界线本就不分明。她用自己的方式和陈舒珊几人抗争,你们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们。所以她经常脸臭的像是对着三滩臭狗屎,明明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却像是不屑于和她们置气。
这样的反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时常会让陈舒珊几人表情阴凉,被老鼠看不起的滋味不好受吧。那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萌芽,但看到她们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吴正芳的成绩在县城出类拔萃、回回第一,来到华城一中就泯然众人矣了,其他科目还好,年级前三十,总分却跌出前二百。她的英语成绩太差了,简直一塌糊涂,在小县城里英语不算主科,到了华城一中却变成必不可少的科目,有些吃亏。而且普通话不标准,更别说英语发音,就连G和J也经常混淆。于是她每天早上在操场大声朗读,学校里不泛有刻苦的学生,但十有七八她每天第一个到,睡的也是最晚的。苦练口语苦背单词,其他科目抓得很紧,直到高二的下学期,终于把成绩提了上来,大考小考,稳居前三甲。
她锋芒逼人、风头太盛,这个成绩继续保持下去,考国家标志性大学不成问题,那是一座在世界也享有盛誉的高校。
和荣誉光明如影随形一起到来的危险与黑暗。
什么是导火索,是临毕业的一次爆发吧。
那天陈舒珊回到寝室,看到她的内衣和另外两件搭在一起,整个人都炸了,淑女风度全无,冲进阳台骂出脏话:“我操,他妈的是谁的内衣,跟我的搭在一起,这是贴身衣服啊!”宿舍里另两个女孩儿不敢吭声,程宁冉叹了口气,耸肩道:“这个款式,还能是谁的。扔了别要了。”
陈舒珊的表情几乎裂开:“我当然不会要了,多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身上的怪味道……什么人啊,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什么是卫生和隐私,是在故意恶心我的吧?!”
随后陈舒珊又攒眉道:“你们说她以前会不会也这样做过,但是回来得早,把东西收了,所以我们不知道?”
程宁冉和刘雪蓉脸色瞬变。
接下来自然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吴正芳硬邦邦地说我没有,陈舒珊道那谁信呢,你现在不就是故意的吗。
吴正芳说你放你的屁!
陈舒珊蓦然站了起来,三年针锋相对,双方已然戴了厚厚的有色眼镜,互看不顺眼,当然是什么难听什么扎心就说什么。
陈舒珊老话重提,冷笑着说你们农村人不就是这样的吗?抢劫犯、小偷、杀人犯,街上多少人没素质没教养,百分之九十是你们穷人的手笔吧?穷人仇富,你的内衣是地摊货,所以看不惯我日本买来的塑型衣?
吴正芳深吸一口气,缓步逼近、语速极慢:“没错,我家是穷,我家特别穷,你见过土坯房吗?我家的房就是土坯房,而且没玻璃,窗户是纸糊的,一刮风就戳个窟窿,家里只有一个十五瓦的小灯泡。我爸妈没文化,只能种地,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从我上四年级开始,他们就不能再为我辅导功课了。别看我现在上高中,我在我们村都是高学历了。”
她有一口十分标准的普通话,继续道:“说起来我也很奇怪,你们每天、每一天,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忘了找我炫耀你们的家世背景,你们吃的有多好、穿的有多好,我们起跑线相差有多悬殊。有意思吗,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脸不觉得疼吗?”
吴正芳不给她们说话的机会,拿出破本烂笔:“看到没有,我这根笔用了一年了,里面的笔芯是我在垃圾桶,一根一根找其他同学没用完的笔芯替换的,这个笔记本我连封面也写满了字。你们很看不起我用这种破烂东西吧,但就是我这样的条件,我这样的出身,比过了从小锦衣玉食,又是补课又是高档次的你们,还一天天的骄傲什么?是在嘲笑我,还是嘲笑你们自己?更丢人的是谁?”
陈舒珊几人被她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镜面之外的人也瞠目结舌。
少女还是一身破旧,但风采早已盖过她的外表。那一刻,只看得到她的自信,有多熠熠发光,像是站在枝头、即将展翅的雏凤。
“我不敢代表一个群体,人本身就具备多样性不是吗?但我这个乡巴佬不仇富,是你们嫌贫。”吴正芳把笔和本放在桌上,缓缓抬起头,咬字清楚道:“但这样才更有意思是不是?实话跟你们说了吧,这几年我为什么不搭理你们,真以为我怕了你们了?我在看好戏,在你们看不起我、嘲笑我的时候,我在努力刷题,你们引以为傲的一切,我真的一点也不稀罕,你们现在有的,我的孩子一样会有,很大可能还会更好吧。你们就不一定了,家世是很好,然而等到你们父母故去以后,谁给你们这些娇小姐遮风挡雨?你们的成绩还没进前一百吧,我记得全寝室,中考成绩我是最差的,现在呢?我靠的是我自己,只要我不死,我有的谁也夺不走。被我比下去的滋味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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