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舟不躲不闪,一声不吭承受着慕郁所有的怒火。
天边的白缓缓爬上了窗柩,渗透进房间,如同那浅浅的血腥,渐渐积累变得浓厚起来,哪怕身子有多年练武打底,不用内功护体,生生挨了几十棍也受不住,何况这些年顾舟身体大不如前,从口中吐出的鲜血早已在他的身前积成一滩。
“咔擦”一声,木棍承受不了如此大力的击打,终于从中央断裂,慕郁双手发麻,看着那断掉的一截飞到角落边缘,目光却触及那蔓延的白,房间里的一切映入眼帘,刺痛慕郁的双眼,他回头看向面前的顾舟,跪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简直就跟话本之中即将被虐杀的什么角色一样,慕郁心中一痛,手上的半截木棍终于也掉落在地上,慕郁整个人都麻木了起来,晶莹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慕郁却轻声笑了起来。
他竟然亲手对一个人下这样的手,把那人打的不成人形,就像个魔鬼一样。
师父曾说过,杀人可以,但对于束手就擒或者引颈就戮的人,绝不能被心中的杂念左右,哪怕再气愤,哪怕再生气,给一个痛快便是。以非常手段折磨别人的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呵呵……”慕郁惨笑着,他仰头看向房顶,声音凉的不行,“你现在满意了吗?我白发红瞳,取妖魔之貌;以人血为食,行妖魔之事;折辱他人,承妖魔之志……你满意了?我欠了你什么?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遭受所有的磨难?为什么是我,承担所有的痛苦?为什么要强求,让我死了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慕郁整个人失去了力气,踉跄了两步跌坐在身后一把椅子上,无声也无泪,就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只是呆呆的看着房间被天光点亮,静待自己的灵魂在日光照耀下消亡。
顾舟听着那些质问,心痛如绞。口中又吐出一口浓稠的血,他挣扎着爬到慕郁脚边,从怀中摸出一本什么书来,放进慕郁手心,他跪在慕郁面前,抬起头看着慕郁,短促而又喑哑的声音响起,“对不起郁郁。”
慕郁毫无反应,手中的书也要滑落下去。
顾舟连忙捏住慕郁的手,让他将那本书抓在手心,他吞下喉中梗着的鲜血,晦涩道,“这本是《寒月宝鉴》,你练到第三层,就可不必被食欲左右。”
慕郁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而顾舟也终于抛开心中所有顾虑,他不敢说,从慕郁死去之后,他一直不敢,不敢直视慕郁的尸体,慕郁醒来之后,也不敢直视慕郁的眼睛,更不敢跟慕郁说话,如今他跪在慕郁的面前,终于有了勇气,“你没有错,从来都没有错,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该死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犯了错,自然要受到教训,你打就算打死我,也是道义该然。”顾舟握着慕郁的手,“但你不该,不该那样死去,不应该在那个时候死去——你才十六岁,你还有大好的年华,去体验纵马江湖的快意,去看这个世间所有好的和坏的风景,而不是真的,在医仙谷之中腐朽。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应该得到幸福,即便在这个新的人生开始之前,你要承受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我也非这么做不可。咳咳——”
顾舟一口气喘不上来,捂着嘴死命的咳嗽起来,哪怕他用力压抑,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之中不断的流出来,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苦笑着留下泪来,他的手指收缩终究没敢抚上慕郁的脸,他没有资格,“我不敢奢求你感谢我,甚至你不恨我入骨,我就已经很幸运,你一生所有的悲惨都是我施加给你的,郁郁,我很后悔,我太后悔了。”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顾舟握紧慕郁的手,看向那本秘籍,而后深深的看了慕郁一眼,平静的闭上了眼睛,他言语未尽,意思却已经很明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所以他也用一生希望能够挽回,如今他已经不能再为慕郁做什么了。
慕郁看着顾舟,止不住泪如泉涌。不过片刻便冷笑一声,用力从顾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啪的一耳光打在顾舟脸上,咬着牙道,“滚!给我滚!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滚开!”
一脚踢在顾舟胸前,慕郁撇过脸去不看顾舟,顾舟趴在地上咳了一口血,却是露出了一个许久没有的微笑表情,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的离开了这个房间,背影很快消失在晨曦之中。
慕郁拿着那本沾了血的《寒月宝鉴》,垂头坐了许久,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站了起来,终于站在了那道瀑布之前,看着那飞流直下的瀑布,直到那涌动的心绪似乎也被瀑布冲刷干净,才安静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曾经,有多么的羡慕你。”不知过了多久,慕郁看着青绿的潭水,凉凉的声音陈述着平淡的事实,“卫练央。”
卫练央身体一僵,抬头看着不远处,显得孤寂而又飘然欲仙的人影。
第281章 魂归处
“洛青歌,”白须老者停下脚步, 并不回头却交出跟踪之人的名字, 语气很是嘲讽, “老夫早就说过, 你若想要出谷无人拦你, 只是就别再回去。量你当年也小有名气,现下又练了老夫赠你的《和云圣书》, 耐不住幽谷无人寂寞难忍,想重出江湖老夫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 自无需老头子我多言, 现在跟着老夫又是何意?”
被叫破了名字,洛青歌从树干后面现出身形,他看了老者一眼,知道老者正在气头,他是越说越错的, 便兀自低眉顺眼并不答话。
老者, 也就是医仙谷现任谷主医仙班云班神医,号游云子,他见洛青歌不答话以为洛青歌心虚默认, 更加生气不已, 却又做不出打人的举动,说话便更是刻薄了些,“见洛大侠这驾轻熟就的架势,想来不是第一次私自出谷了?当真是胆略了得, 欺骗个糟老头子算什么?”
这样一说,游云子更是皱起了眉头,抿起了唇角,卫练央那小子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样的大事,竟也不跟他禀报一声……不知道便罢了,亲眼看到之后免难失望。游云子放在袖中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挺直着脊背倨傲的仰着脖子,做出一副不耻的姿态来,亏他已经决定,此趟回谷就开始教导洛青歌医术,不再拘着这个年轻人,让他作为医仙谷的传人闯荡一番。
谷中有多么寂寥,游云子不是不知道,没打算要洛青歌的一辈子为、为他那短命的徒儿陪葬,不过是想要看看洛青歌的情是不是真,又是不是经得起考验,本身他已经足够感动了,这么多年洛青歌都守在医仙谷,打理药田清扫房舍修炼武功,堪称坚贞不渝心如止水。
就连后来收了卫练央进谷也是一样。当初有多动容,才在远走东瀛之前说出若是耐不住寂寞,便可自行出谷,只是再莫回去。如今看来,不过都是笑话,甚至洛青歌连一句解释都未曾有过,游云子眼眶有些发红——
只可怜他那徒儿慕郁,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一个一心为他的人。
去者不可留,强留反造仇,既然洛青歌做出选择,便一拍两散罢,游云子心中闷闷,即便道理上他明白不该因洛青歌私自出谷,而为难迁怒洛青歌,死者已矣,何必成为还活着的人的挡路石呢?这些年来,洛青歌也确实陪伴了郁郁,如今人看开了要走了,他何必要做一个人人生厌的糟老头子?
可是情感上,游云子还是过不去。特别是在洛青歌不识好歹不识时务的一路跟随他的时候,那些不满渐渐累积,终于到达顶点,“你既无话可说,就明白你与医仙谷情分已尽,再跟着老夫,可别怪老夫不念情面——论武功,老夫敌不过你,可你要明白,医仙谷发出的江湖绝杀令是不是单枪匹马能够对抗的?”
洛青歌心中着急不已——千辛万苦找足了下次要用的幽狼蝎准备返回医仙谷,就那么不巧的碰到了在谷外的游云子,游云子怒斥于他,他自是辩无可辩,游云子当即言明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愤而离开不过一刻,洛青歌就收到了卫练央说慕郁醒来的信,还来不及欣喜,意识到游云子必要即刻回谷整顿——难道还称不上雪上加霜么?当初游云子试探之意他了解,当时不曾细思那话后面的意思,是因为并不在意——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只想在郁郁曾在的地方,安静的生活。
游云子那震惊和伤心的眼神,洛青歌还能不明白吗?游云子信任他,他却辜负了游云子对他的期待!即便他现在让这个把他当自己人的老人失望也没办法了,了解游云子的脾气,洛青歌心念急转,要是游云子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方法复活郁郁——不,不,绝对要避免这样的情况!洛青歌迅速下了决断,若是真从此分道扬镳,那么他就真的永远的与慕郁再无见面之日,他必须跟着游云子,还需伺机把游云子归谷的消息传回去!好叫小央早做打算,免得被游云子抓个现行!
一路跟着游云子,眼见离医仙谷越来越近,信却没有办法送出去——他与游云子隔得那么近,贸然送信让游云子截了岂不是更糟糕?医仙谷的传信鸟儿,医仙本人哪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