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这几名婢女出身琅琊王府,随余姚郡公主入桓氏。”阿麦道。
“为何不在姑孰?”
“早前二公子做主,将人送给了四公子。”
“给他送回去。”
安康公主再次冷笑,名单飞落脚下。压住裙角的彩宝炫亮,似能刺伤人眼。
“派几名健仆去姑孰,当着郎主的面送给二公子。”
“诺。”
南康公主同桓大司马夫妻多年,深知桓温的性格。她绝不相信,人送过去,那老奴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庶子多年阴藏着心思,她不是不能计较,而是不屑。
现如今,胆敢伤到瓜儿,犯到她的底线,想要就此揭过,绝没那么容易!
府内的一系列变故,桓容都看在眼里。婢仆的确可怜,但此事不归他管,也不应该管。
时代不同,处事有不同的规则。轻言触动,下场绝不会太好。
正如此时的选官制度,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决定一切,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生在高门,注定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落于寒门,哪怕身怀大才,未必能有出头之日。
想在两晋留名,一要刷脸,二要刷才。但无论刷哪个,必须有个前提:家世!
桓容十分庆幸,自己出身士族。
虽说亲爹扛着造反的牌子,好歹跻身士族。如果穿到寒门子弟身上,更糟心点,醒来就是奴仆,别说前程,一日两餐都成问题。
西晋奢靡,石崇能将白蜡当柴火烧,用花椒涂墙。但在民间,多少庶人饥饿病馁而死。至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却不由自主,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两脚羊。
这三个字,是刻在每个汉人心头最深的痛。
桓容静坐在室内,单臂搁于矮榻之上,片刻后起身行到门外,遥望残阳如血,日落西沉,只觉心头沉甸甸,喉咙似被石子堵住。
深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忧国忧民的人。今日却突发感慨,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奇怪。
“郎君,傍晚天冷,该多加一件外袍。”
阿谷不再阻拦桓容外出,小童却是随身紧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睛黏到桓容身上。
几次三番,桓容郁闷得直想叹气。
但经小童打岔,骤起的忧绪一扫而空。桓容转过身,落日的余晖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胧。
“我知道了。”
小童张大嘴巴,竟看得呆住。
“阿楠?”
“诺、诺!”
小童被唤醒,忙踮起脚将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说话,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不用回头便知,来的定是四郎君。
“阿弟!”
隔着数米,桓祎便扬起笑脸。手中捧着三卷竹简,快步走到近前,献宝一样送给桓容。
“阿弟,这是我从书库找到的!”
在他身后,数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没有空手。目测桓祎收获不小,找到的竹简不下上百。这也间接说明,桓家的藏书相当不少。
两晋时代,家藏金银布帛顶多算是豪富,藏书的数量才能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
“这些多是曾祖和祖父留下。”桓祎放下竹简,接过小童递来布巾,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待上巳节过后,我定为阿弟寻来更多。”
“多谢阿兄。”
桓容笑着接过竹简,并请桓祎入内室。小童则留在廊下,引健仆去侧室安放籍册。
兄弟俩坐到矮榻前,桓祎咕咚咕咚灌水,放下杯子咂咂嘴,下意识道:“阿弟这里的水甚甜。”
“阿谷调了蜜。”桓容将漆盘推向桓祎,道,“知晓阿兄喜甜,这些寒具多撒了糖粒。”
桓祎咧开嘴,笑容无比憨厚。用布巾擦擦手,直接开吃。
桓容笑眯双眼。
有个吃货兄弟倒也是件幸事。至少他的饭量不再过于显眼,隔三差五引来诧异视线。
半盘点心转眼消失,桓容展开竹简,静下心来开始研读。万幸有前身的记忆,不然的话,这些以小篆记载的文字,于他而言就是天书。
竹简虽重,记录的内容并不多。
迅速读完一卷,桓容心中有数,余下只看开头,多数扫过几眼便放到一边,随手展开另一卷。
“阿弟,”桓祎瞪大双眼,疑惑道,“你这是在读书?”
“是啊。”桓容头也不抬,唤小童送来更多书简。
“能看明白?”
“自然。”
“阿弟厉害!”
桓容抬头看向桓祎,挑起一条长眉。
桓祎又抓起半根麻花,说道:“我看不得太多字,多了就头疼。当年启蒙时,儒师也曾用心教导,怎奈学会了转眼就忘。心中明白意思,硬是写不出来。”
听着桓祎讲述,桓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桓祎不是智商问题,而是有阅读障碍?
“阿弟?”
“没事。”桓容摇摇头,道,“只是觉得,阿兄并非他人口中所言。”
见桓容没有笑话自己,桓祎的笑容更加憨厚。
“阿弟翻阅这些族谱,是要查些什么?”
“恩。”桓容模糊应了一声。
士族之间互相结亲,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想要行事不出差错,必须把自家的亲戚关系弄明白,以防出门遇到,当面都不认识。
竹简翻开,单是桓温一支就让桓容头大。脑子实在不够用,不得不令小童取来纸笔,摘取主要内容记录下来。
南康公主的生母出身庾氏,论起来,庾希和南康公主是表亲。
桓秘的女儿,他的堂姐嫁给庾友的儿子庾宣,庾友和庾希则是亲兄弟。七拐八拐,他和庾氏又成了堂亲。
他的二哥娶了琅琊王司马昱的女儿司马道福。
从皇室排辈份,司马昱是南康公主的叔父。也就是说,身为婆婆的南康长公主,同身为媳妇的余姚郡公主,在娘家是一个辈分!
看着纸上的线条,桓容彻底头大。
这还仅是冰山一角。
算一算桓大司马的几个兄弟,加上桓氏的姻亲,桓容脸都绿了。
这些亲戚关系,三天三夜都未必能背下来。
桓容放下笔,捏了捏额心。视线扫过桓祎,后者吃完一盘麻花,正向另一盘下手,满脸的轻松,当真让他嫉妒。
“阿兄。”
“啊?”
“我突然觉得,不能读书似乎不是件坏事。”
桓祎:“……”
桓祎翻腾的动静不小,事情很快传入南康公主耳中。唤来婢仆询问,得知不是桓祎胡闹,而是桓容要查阅族谱,思量片刻,南康公主拊掌笑了。
“瓜儿长大了。”
欣喜之余,令人又送来半屋竹简,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时期。
目送婢仆离去,桓容背靠门框,禁不住泪水横流。
闲着没事吃两盘撒子多好,查的哪门子族谱,操的哪门子心!
可惜事已至此,不容改口。疲惫的搓了搓眉心,转身看向半屋的书简,桓容握紧双拳,拼了!
比起当年熬夜苦读,这点困难算什么!
直至上巳节前夜,桓容仍埋首书海,阿谷和小童均忧心不已。最后是南康公主亲自过来,叮嘱他好生休息,否则不许出门,桓容才垂首应诺,不情愿的离开书案。
躺在榻上,桓容闭上双眼。虽然精神疲惫,眼眶酸涩,所得却是颇丰。最少可以确定,明日遇到建康高门郎君,自己不会说不上话,落得尴尬境地。
烛火微摇,小童抱着一条厚被躺到屏风后。
桓容说了几次,实在说不动,只能由他去了。
待到更漏渐尽,桓容沉沉入梦。额间的红痣愈发鲜红,仿佛宝石一般。
上巳节当日,桓容早早起身。
坚决不穿婢女奉上的大衫,换成蓝色深衣,腰间系带绣有祥云,垂挂碧色暖玉,正是南康公主送来那枚。
“郎君未到年纪,无需戴冠帻,可要束巾?”
桓容点点头。
阿谷净过手,接替婢女为桓容束发。
见有婢女打开漆盒,拿起貌似粉扑的东西,桓容脸色骤变,连连摆手。
吊带衫坚决不穿,粉也绝对不涂!
“郎君,此乃建康之风。”
“我不习惯。”桓容坚持道。见婢仆不死心,更举出谢玄,言明当日见面,对方同样一身深衣,更没有涂粉。
阿谷实在拗不过,只得令人捧下漆盒。
桓容松了口气,离开内室,信步穿过回廊。耳闻清脆的咔哒声响,心中却是不定。
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果然,行到回廊尽头,迎面遇上满脸兴奋的桓祎,桓容无语了。
一身长袖大衫,敞开前襟,内里是代表时尚的“吊带衫”。俊朗的面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却称得上后世型男。
问题在于,脸上偏偏涂了一层粉!
“阿弟!”
说话时,粉末簌簌往下掉,桓容无语望天。
“阿谷。”
“奴在。”
“带人为阿兄换件外袍,粉也擦掉。”
“诺。”
数名婢仆一拥而上,桓祎不解其意,愕然的看向桓容。
“阿弟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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