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这天傍晚,娘娘吩咐自己磨墨,似乎要写信。
归荷是识字的,不过她向来本分,不该多看的一眼都兴不起看的想法。
娘娘这回写了很久,写废了一张又一张,一直写到深夜。
当飞鸽带着信投入黑夜中的时候,归荷看着站在窗前娘娘纤弱的背影,眼睛发酸。娘娘瘦了好多,笑容也少了好多。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娘娘的时候,自己还要更小一些。娘娘逆着光站在自己面前,她在众多出色的小宫女中挑中了默默无名的自己,她笑着弯下腰,笑容让她背后的桃花都失了色彩,好美的人啊。
自己当时脱口而出的话,后来惊觉自己冒犯了娘娘,急着跪下认错,希望能被放过一马。
可是娘娘却爽朗一笑,是的,爽朗,不是那些后宫女子捂嘴娇笑的笑,不是含蓄得怕别人看到的笑,是像男人一样的笑。
归荷当时就傻住了,娘娘甚至眼角都笑出了泪水,还停不下来。
自己是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吗?
归荷不知道怎么的,也跟着傻笑起来,真的傻笑,嘿嘿嘿的。教养嬷嬷宛如刀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归荷却不像平日那般害怕了,她只是单纯地想笑,想和这位美丽的人一起笑。
娘娘当时小手一挥,自己从那之后就跟在她身后了。
她默默地看着娘娘从小小的婕妤走到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之位,看她从开朗走向了沉默,那般开怀大笑的模样越来越少见。
归荷一直知道娘娘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即便身陷囹圄也能出宫去。
法源寺的住持可讨厌了,他竟然拒绝帮助娘娘。幸好,娘娘遇到了淳定大师。没想到那个扫地的僧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淳定大师,长得还那般……哎呀,我太不知羞了。
娘娘回来后,又有了笑容,和以前那样好看的笑容。
恩,那淳定大师惹娘娘哭的事就此抵消好了。
娘娘回宫后,又回到之前的样子,不过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好上很多,就像春日即将开放的花朵,美极了,艳极了。
宫里的糟心事层出不穷,不过因为淳定大师时常会寄信来,娘娘每次读信的时候都会笑得很开心。有时候大师几笔奇怪的线条也能惹得娘娘笑一下午,多吃上一碗饭。
哎,大师如果能多多寄信来就好了。不过听闻大师现在在外游历,寄信怕是很不方便吧。
那天信送出去之后,娘娘心情明显好了很多。等大师的回信的时候,娘娘竟然让我准备一些吃食,点名要了红豆糕和糯米藕。
我知道娘娘有要事要避开我,但是我不介意,娘娘能振作起来是我最高兴的事了。
我没料到,娘娘所谋的竟然是这般大的事。而淳定大师似乎没有阻止娘娘,他在几日后的晚上被娘娘接进宫来。
新皇派人围住了摘星阁,说是为了保护,但是我看着像是要拦住什么似得。
摘星阁上只有娘娘,淳定大师,新皇和我。
新皇看着不过而立之年,他登基的那天看上去很有威势,能让那群总是叽叽歪歪的大臣们都不敢轻易妄言,看着比先皇更让人敬重害怕。
不过,这天他虽然一身尊贵的黄袍,但是神色竟然有些祈求的模样。
看着有些像那些失宠的妃子看着先皇的表情,有些可怜又可笑。
娘娘终于换上她最适合的红色,艳丽得就像前几日宫中腾起的大火,那场火带走了前皇后的生命。
娘娘右手把着一柄剑,那柄剑几日前还被握在同样苍白瘦弱的手中,却搭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的脖颈边。
那个总是无情的男人惊慌得像是寻常人一样,他很是惊怒,可是他早就口不能言,身体也衰败地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娘娘握剑的手在抖,那剑怕是重极了,娘娘最后将剑摔在了地上。
床上的男人毫发无伤,可最后却随着剑落地的声音悄然离世,简直不可思议。他走得这样悄无声息,若不是窗外传来大丧的钟声,和殿外跪倒一片的朝臣,谁能知道他就这样走了?
娘娘看着累极了,她整个人靠在我身上,有些重,有些轻。
我心里却是欢喜又忧愁的。
这把剑被娘娘亲手递给了新帝。娘娘不太一样了,身上糅杂着一些冷酷和杀意,又有一分释怀,二分倜傥,三分艳丽,还有四分早年见过的让人惊艳的潇洒爽朗。
这样的娘娘,让身为女人的自己都不由心颤,恨不得能看上一辈子,更何况是迷恋娘娘的新皇。
新皇看着似乎都要哭了。我瞬间就明白摘星阁下那重兵把守的是娘娘,新皇不想娘娘离开。
也许他真心爱着娘娘?
还是算了,娘娘如果可以离开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好,虽然不知道娘娘能去哪里,但是能离开就是好的。
如果……如果能带上自己……
不好,这样不好,带着自己娘娘恐怕会苦恼的。自己总会容易让娘娘想起往事的吧?还是忘了好,忘了好。
淳定大师一直束手立在一边,不言不语。
就连新皇拿法源寺的安危威胁娘娘的时候,淳定大师都不动声色。
娘娘轻笑着,声音不再是拿捏妥当的温和,而是多少年未曾听过的声音,带点冰碴子的冷硬,又带着桂花糯米藕的缠绵:“你不会的,你是明君。”
“我……我不想当什么明君,我只想要……”
“说什么傻话,你我都心知肚明,这般纠缠谁都落不得什么好看。”
娘娘厉声打断了新皇的话,这时淳定大师说了一句:“时间差不多了。”
娘娘深吸口气,拍了拍新皇的肩膀,又回头摸了摸我的头:“替我照顾好这孩子。”
娘娘还叫我孩子呢。
我在娘娘心里,还是孩子呢。
我不知道娘娘这句话指的是谁,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娘娘是在托新皇照顾我。
娘娘停留了一下就走到了大师身边,她竟然拥抱了大师。
新皇和我都瞪大了眼睛,这不公平!
大师敛眸,脸还是该死地好看,可是我都没被娘娘抱,他怎么就,就,就被抱了?没看见新皇都只被拍肩膀吗?
接下来,娘娘拿出了凤玺,递给了大师。
大师对娘娘点点头,便甩袖走上法坛。
大师将凤玺摔碎在法坛上,回头看了一眼娘娘,忽然笑得让人心慌,娘娘一愣,急走一步。可没等她多走一步,大师竟然举手从袖中掏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奔涌而出,十几步之遥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几乎是瞬间,血滴到凤玺碎片上,天空大亮,宛如白昼。
娘娘似乎不知情,被大师的行为惊住了,她焦急地想要拦住大师,可是竟然在大师身周三步的位置就靠不近大师了。
蓝墨色的天空中七颗星星被一条白线连接在一块,逐一亮起,光辉远远胜过那轮明月。七星周围的云像是被烈风拂过,只能不甘地飘散在天边,成圆状围住了大亮的七星。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一抹火红的祥云,一点一点漂染了天空中所有云朵的颜色,由深至浅,靠近七星的云朵更是呈现出了尊贵神秘的紫色。
之后陆陆续续又多了其他颜色,整个苍穹的颜色远不止七彩,美得让人窒息。
只有娘娘,没有被天空异象吸引,看着那从天而降一柱光芒落在大师身上,她更是急得跳脚,她大喊着:“淳定你住手!你在干什么!我用不着用你的命换我回去!你如果死了,我宁愿待在这!淳定!”
“你快住手啊,住手啊……”娘娘跌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敲击在虚空看不见的屏障上,屏障里淳定大师趺坐在原地,此时缓缓睁眼,他脸上血色全无,人看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笑着看着娘娘,眼神宽容和蔼得就像法源寺内那一尊金身菩萨,他缓缓摇头,左手腕上的血还在涓涓不断地流着,在地上掬起了一小潭血泊。
血泊里躺着的凤玺碎片仔细一数,竟然也是正正好的七片,都亮着不能直视的白光。
血泊的颜色在变浅,但是因为不断有新的血液流入,颜色变化得不甚明显。大师举手在自己的伤口上又划上好几刀,血流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师体内流出的血竟然带了点金色。
“淳定!你不欠我的!你不欠我的……快住手,住手,求你住手啊!”娘娘眼看着大师的血越流越多,后来甚至不用大师动手,那柱光芒自己汇聚在大师身上。
一个人的血能有多少?怎么可以流那么多?那么久?
天空上的七星终于蓄势待发了一样,一股威压从法坛上扩散开来,我不由被压得趴伏下来。
大师费力地举手抬向娘娘的方向,娘娘踉跄地往前一冲,那个透明的屏障想来是不见了。娘娘冲到大师面前,颤着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师此时还笑着,我竟然可以清晰地听到大师在说话:“我身上有十世善人之功,能保你安然无恙地回去。你且放心,我不会有事。”
“你骗人,你流了这么多血……”娘娘尚未说完,被大师一个手刀打晕过去。
大师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抬头遥遥和我对望一眼,然后笑笑,又低头在娘娘耳边说了一句:“当你醒来的时候,会忘记我流血的事情。你要过得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