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宴没敢接话,只懦弱地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挪进芳萋院。老嬷嬷看着他进来,就“砰”地一声,把大门紧紧关上,然后也不再看庄宴一眼,就回去服侍她的瑶娘娘了。
庄宴就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住地,那是座小偏院,曾有一个宫女在那儿上吊死了,自此没有人愿意住在那里,瑶娘娘带着他进来了以后,那个闹鬼的屋子就是他住了。
他回到小偏院里,拿了个铜盆,走到水桶边,桶里的水已经沾了好些灰,想是昨两日中元节,宫中放了场大焰火,焰火的灰儿落了下来……那焰火真是个好东西,放在天上,连他这样的人也能同那中宫的各位贵人看一样的景色。庄宴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那沉着灰尘的水中,便倒映出他春花一样娇美的笑靥,动人无比。
他舀了水,端着铜盆慢慢地走回到屋子里,又寻了条新的裤子,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慢慢把黏着皮肉的裤子褪下来。或许是他无富贵命却天生皇家身,虽自小磋磨,身子却娇柔细腻,跪了一个时辰,就跪破了膝盖,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贴住了衣物,此时撕下来,就好像连着皮肉一块儿扒下来了,痛得厉害。
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宫女一见到这情形,就惊叫起来了:“哎呀!这是怎么了!殿下!您怎么不叫我?”
庄宴被她乍然撞破,而自己还光着双腿,一下子脸就红了,“行桃,我还没穿上裤子呢……”即便是一时羞恼,他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
行桃走过来,“噗嗤”一下就笑开了,“殿下,行桃都伺候了您这么些年了,您有什么害羞的?小时候奴婢还给您洗过澡呢!”
庄宴的脸越来越红了,听了行桃这话,禁不住弱弱反驳道:“可是现在我都长大了……”他再有两个月,就过生辰了,过完生辰,也就十五岁了。其他皇子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可以有自己的侍妾了呢。
行桃便故意靠近他,“那殿下是想要行桃了吗?”说着,还在他腿根上摸了一下。
庄宴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起身,却牵扯到双膝上的伤,一下腿软就要跪倒,行桃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扶住他,“好殿下!奴婢不闹您了!您快坐下吧!”随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着伤口,又寻了药来给他敷上。
庄宴坐在那儿让她给处理伤处,脸上通红,不敢去看行桃,只侧着脸,闷闷地说:“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了,行桃。”
行桃知道他羞恼,便笑着说:“是是是,殿下,行桃不爬殿下的床,就这样照顾殿下一辈子,好吗?”
庄宴听了,本有些欢喜,可上扬到一半的唇角,却突然顿住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不……我不要你照顾我一辈子。”
行桃惊讶地抬起头,“为什么?殿下难道已经厌弃奴婢了吗?”
庄宴眼神乱飘,慢慢吞吞地说:“你不是……喜欢那个侍卫吗?再过一年你满二十五了,你就……就可以出宫嫁给他了。”
行桃一愣,随即脸上飞快地浮上两朵红云,“殿下瞎说什么呢……行桃年岁都这样大了,奴婢欢喜人家,人家又如何看得上奴婢呢?”
“不是的!”庄宴急急地打断她,“他中元节的时候还找了我……求我放你出宫呢!”
行桃又是一愣,随后面上浮现出藏不住的欣悦,“当真吗殿下?”
庄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怎会欺骗你。”
行桃欢喜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又渐渐淡下来,她看着庄宴,叹了口气,“奴婢又怎能出宫呢……当初奴婢可是答应了怜姬娘娘,要护殿下周全的。若是没了奴婢,殿下可怎么办呀。”
庄宴闻言一急,“行桃!我都说了我已经长大了,就算你不在,我也能照顾好自己的!”
行桃已经被勾起了往事的回忆,她环顾这简陋的屋子,黯然地说:“要怪,也要怪怜姬娘娘识人不清,将殿下托付给了瑶姬……谁曾想瑶姬当年与娘娘情同姐妹、出生入死的样子,娘娘一去,就露出了小人嘴脸!”她目光又触及庄宴膝上伤口,变得愤恨起来,“还这般动不动就拿殿下撒气!”
庄宴淡淡一笑,道:“她如今不也落得个打入冷宫的下场,没有好到哪里去的。”
行桃冷笑一声,“哼,果真是恶人有恶报!”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两人一下缄了口,行桃去开门,见门外是瑶姬宫里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年纪比行桃小得多,见了她,却也端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娘娘吩咐,请十三殿下速速到娘娘宫中。”
行桃笑着说:“知道了,辛苦妹妹来一趟了。”
那宫女便“嗯”了一声,甩头就走了。她一转身,行桃立刻变了脸色,对着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她行桃在宫里横着走的时候,这小丫头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行桃,怎么了?”庄宴在后面,疑惑地问道。
行桃关了门,走回来,说:“是瑶姬,又让您去她宫中。”她说罢,看着庄宴仍绑着绷带的双膝,担忧道,“可是您这样,怎么去呀!”
庄宴冲她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没事的,我还走得了。”
行桃想给他寻根拐杖,但这宫中又哪里会有拐杖呢?瑶姬又看不得他被人服侍,于是仍是他一个人,十分缓慢地走到瑶姬宫中。
一进宫,便见一个着宫装的美貌女子,慵懒地倚在榻上,一旁两个宫女在她身后打着扇子,庄宴强忍着痛意,缓缓跪下,行了礼,“皇儿见过母妃。”
瑶姬一时没有说话,仍闭着双眼,仿佛已经睡着了。她不说话,庄宴也就只能这么跪着,好一会儿,直到庄宴感觉膝盖上缓缓渗出的血已经慢慢濡湿了绷带,瑶姬才开口:“嗯,起来吧。”她声音极其柔媚,在庄宴听来,就好像一条美人蛇缓缓缠上脖子。
“是。”庄宴慢慢站起来,仍卑微地低着头。
瑶姬懒懒地打量着庄宴,从脚底到头顶,最后又落在他的脸上,随即轻笑道:“宴儿仪容,真是越发秀美了。”
庄宴惶然,“母妃谬赞,男子自当不以容貌为傲。”
瑶姬就笑得愈发娇媚,“这话可不对,”她摇了摇手指,故作神秘道,“你可知,在这皇城之中,一个人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庄宴沉默半晌,道:“皇儿……不知。”
瑶姬大笑,“宴儿真是愚笨,”她边说边晃脑,笑得花枝乱颤,“皇城中最有力的,不就是容貌吗!”她笑着笑着,慢慢停下来,纤细白嫩的手指,缓缓抚摸上自己的面容,有了一丝自怜自艾之意,“可惜啊,红颜易老,色弛爱衰。”
瑶姬今日状态有些不对劲,庄宴强压下心头恐慌,硬着头皮道:“母妃美貌不衰,父皇迟早会回心转意……”
“不衰?”瑶姬口中发出一声轻嘲,“非也……宴儿,你很久不曾见过你父皇了吧?”
庄宴一愣,没料到她突然问这样的问题,“皇儿的确只在幼时见过。”自从瑶姬被迁入芳萋院,他就再没见过皇帝了。
瑶姬爱怜地望着他,目光更多地落在他那张融合了怜姬和她的容貌的所有优点的脸上,“那你想不想再见到你父皇?”
庄宴对这话,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小生活在宫中,阴暗面见得多了,自然不会对他那所谓父皇有什么父子之爱,可他又不能直接这么回答瑶姬……
瑶姬见他不做声,便自顾自地讲下去,“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那时候,我带你见你父皇一面可好?本朝男子十五岁,便可自立了,你父皇一定会见你的。”
庄宴别无他法,只好应道:“是。”或许瑶姬是想靠他,再争一回宠吧。彼时的庄宴,是这样天真地想着的。
瑶姬只是告诉他这件事,说完之后,就厌倦地挥手,让他走了。
庄宴出门的时候,恰好遇见西宫侍卫统领进来,他看见他时,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
这人来芳萋院,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是瑶姬的相好,这是芳萋院里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庄宴却不喜欢这人,无怪于这人每次见到他,目光虽然看似端正,骨子里的淫邪却是藏不住的。
他也常常奇怪,瑶姬怎会眼光这样差,挑选一个空有皮囊的男子做相好。
那人见到他,却拦着他要行礼,“给殿下请安。”
庄宴往一旁避了避,被他看出他腿脚不便,那人便关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庄宴不想同他多语,便推道:“统领还是快些进去吧,别让瑶娘娘等了。”说完,就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人在他身后望着他,看他行动不便,比往常显得脆弱了许多的样子,心一下就痒起来了。
庄宴回了自己院中,同行桃说了这些事,行桃虽然也有些狐疑,却也为他高兴,“不论如何,能见着皇上,总比在这儿默默无闻好。”
庄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晚上,他沐完浴,坐在榻上小心地把绷带解下来,又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洗伤口,正想找中午用过的金疮药,听见门开了,就头也不抬地问:“行桃,那金疮药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