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端着好容易从废墟里扒出的幸存杯皿洁面漱口的顾长离闻言冷哼一声,反唇相讥,话含机锋。
“徒手杀虎,毫发无伤,这样的武功气力,也不是传言中那个好色无能的荒唐王爷能有的。”
他的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仿佛被他戳中痛处而显得神色阴郁,墨瞳沉沉的男人,二人这般四目相交,沉默以对许久,一股压抑又沉重的氛围在整个洞窟内不断蔓延。
“人生在世,谁能没几个不可告人的隐秘呢?关乎颜面,关乎财帛,有的甚至攸关生死——王爷,眼下我们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想,也懒得去深究您想要隐瞒的那部分真实,您也勿要再做多余的猜测可好?各退一步,秋后算账这种事,也得先保证留下一条性命。”
就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息逼仄到顶点,濒临爆发的瞬间,顾长离忽地轻舒口气,继续自己尚未完成的清洁工作,抛下这样一番话后便不再言语。
他考虑眼下的情境,有心要做退让,然而对方却并不曾注意到他的心思,或者说,即便有所察觉,然而对方并不却步。
“我曾听闻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在一个刚刚从战乱中建立起来,大部分国土都还是一片废墟残骸的国家里,有一个十分贤明能干的国相,他的内政手段举世无双,即使在国君领兵征战,朝局动荡,百废待兴,千头万续纷乱无比的时候,他还是将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有条不紊,一时间从朝野到民间,对于这位国相的赞颂喧嚣而起,巷陌皆闻。”
李承桐的故事刚一开头,顾长离的表情就有点古怪起来,随着他一点点地推进情节的发展,这种熟悉的既视感便愈发浓烈起来。
南王此时一本正经地和他讲的,不就是不久前自己随口拿来和一位小婢女逗趣的么?
那个小丫头就喜欢听写机巧斗智的小桥段,央他讲故事的时候,当时脑海里忽然一念闪过,便将自己原本从图书馆的野史里看来的一段改头换面权做玩笑说出,却不料这般笑谈间的话语,都叫人传到李承桐耳中了?
现在想来,这个故事内里蕴藏的深意,于此前南王身处的环境简直是不谋而合,契合到了一种境界,若说不是有心,倒更显得虚伪。
怪不得此番南王一改以往做派,前倨后恭,必有所求——顾长离不禁联想起自己安居后院乐得清闲的那段时间里,究竟讲了多少有头无尾的轶事段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指不定眼前人是不是以此误作他是一个世外高人,这般讨好亲近只是千金买骨,想换来他的投诚?
被自己的脑洞吓出一身冷汗的顾长离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恍惚走神的当口,李承桐已经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讲着那段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久远往事。
“那位国相也十分满意于自己的执政水平,在一次和好友喝酒的时候,自夸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成果丰硕,成绩裴然。却不料他的好友听闻此语,吓得手中的酒觞都掉落在地,直言他国相将有殒命亡家之祸。国相悚然而惊,却也万分疑惑,他治政勤勉,有功无过,深得百姓爱戴夸赞,只待君主御驾归来,说不定还能获得封赏,又何来亡命之祸?”
“国相的好友直言说道,‘汝治政有方,爱民如子,官场之上百官称颂,民间黎庶交口称赞,君上出征数月,官声民望水涨船高,甚至有了识汝不识君的流言,此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待到君上归来,此情此景,又该作何感想?那位可是从马背上杀出这天下的。’友人这番直白的说明,终于叫国相明白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疏漏,一时间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当即俯身向这位好友致谢。”
“从那之后,国相虽然依旧认真治政,对待百姓却不复之前那般宽厚,甚至纵容府上的子弟家仆去强占土地,走鸡斗狗,一时间百姓怨声载道,那位国相的名声也随之一落千丈,叫人不齿。”
“明面上来看,那位国相似乎是吃了大亏,给自己的一生都蒙上了污点,然而从此以后他却成了君王最信任的臣子,在同君王一道征战,立下赫赫功劳的那些开国元勋因为种种原因没落甚至被抄家灭族之后,他却依然站在权利的峰巅,家族也一直得以延续繁荣。”
故事到了尾声,李承桐手上的劲道也越发地大,早先顾长离交给他的那块糕点随着他的举动变成了一堆细碎的粉末,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而他却毫无所觉,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投注在对面人的身上。
“那个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长苼,本王且问你,如果故事里的那个国相不是忠志之士,而是个野心勃勃的奸臣,他韬光养晦,甚至不惜自污其身赢得上位者的信任,暗地里却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爆发的那一日——等他真正登上了那个位置,之前所犯下的一切自然烟消云散,一笔勾销——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告诉本王,长苼,如果故事真是这样发展的话,他最后成功的可能有多大?”
“…………”
顾长离在南王狂热又殷切的目光中一阵失语无言。
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大不大他不清楚,不过他很明白——自己现在遇到的麻烦一定非常大。
第10章
绕过林间的一片空地,遮蔽视线的横亘枝木一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明媚的日光之下,一条蜿蜒曲折的清澈小溪静静地流淌,水面折射出一片鱼鳞般的跃动光斑,煞是清透喜人。
顾长离抱着这段时间里沾惹了不少灰尘污渍的外袍亵衣,迈着轻快的步伐靠近一早便瞄见的岸边一处青石块。
自从那日他顾左右而言他地推诿了南王那番明显希望他投诚的问话,虽然后者没有明确地表现出失望的意味,可是这几日二人的相处明显多了几分尴尬,那时不时投注在他身上的幽幽目光更是叫顾长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在极了。
所以趁着难得的浣衣的时分,可以和近来愈发显出诡异的李承桐保持距离,他的心情算得上颇为愉悦,一路上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终于来到了选定的目的地。
其实当他表示要出来活动的时候,李承桐也曾殷切地表示可以一道跟随,甚至还颇为狗腿地提出可以帮他一道洗衣。
当然,这种明显图谋不轨的提议叫他毫不留情地毙掉——好容易可以不与你这货混在一起,怎么可能再给你可乘之机?
再加上有了上回李承桐硬是把好好一件锦缎外袍弄成一块块碎步的经历,顾长离还会把自己的衣物交给他才怪。
由于一开始没有预想到这样的情况,放置着衣服服侍的是另一驾马车,他们乘坐的那一辆上可没有装着几件换洗的服襟,毁一件少一件,这类珍惜物品绝对要和南王那个危险品保持距离。
来到溪岸边缘,顾长离先是把手上那些柔软的织物浸泡在清澈见底的水里。
彼时四野无声,天光明媚,因为极为靠近水边的缘故,静下心来甚至还能闻得流水溅溅之音。
正是春浓之际,翠草青葱,野花纷杂,目之所及便是沁人心脾的绿与渐欲迷人眼的繁花,一腔因为近来的千头万绪越发纷扰的心绪在这样的天生美景上仿佛都得到了抚慰,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一时兴之所起,顾长离俯身将脚上套着的一双绣金长靴并着白丝屡袜脱下随意抛到一旁,挽起长袍的下半截,径自将一双雪白如玉的赤足泡入沁凉的溪水之中,那冰爽的凉意似乎顺着肌体渗入骨髓,一股脑地蔓延至脑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上下牙齿咯咯交错番,徐徐吐出口浊气,只觉得神清目明,一腔愁肠郁丝尽去。
一时孩童心起,踢溅了几番水花,险些将挽起的下袍袍口都扑湿的顾长离回过神来,亦觉几分讪讪。
整理片刻,拾辍一番后,总算是想起自己初来的目的,将视线转到被他拿一块溪石压着免得被溪流冲走的衣物上,顾长离不禁两颊微鼓,面上不豫。
这又没有洗衣机又没有洗衣粉的,他拿什么物什清洗衣服?
从脑海中搜罗出还在自己世界的时候扫过几眼的那些寥寥无几的古装电视剧,好像似乎仿佛……那些浣洗衣服的女子,都是随手拿着根木棍一直敲敲敲,敲完衣服就变得干干净净了?
暂时不想深究其中蕴含着什么科学原理的顾长离站起身来四周打量,直接赤着脚走出几米地捡来一根拇指粗细的干木枝,拿在手上一番掂量。
“这个……好像有点太细了……”
脑海里浮现出记忆里那些人拿在手中有擀面杖那般粗细的洗衣棍,他的面色一苦,再次细细张望一阵仍然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目标的顾长离终于还是举手投了降。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总算是根木棍子,就拿来试试。”
施施然地一转身,眼前所见的场景叫顾长离悚然一惊,手上攥着的棍子下意识地举起来往下重重一挥,落在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陌生男人的脑门上。
“咔嚓”一声,已经朽了内里的木棍应声而断的同时,那个长发披散浑身湿透,乍眼看去煞是吓人的高个男人晃了晃身体,像是茫然般抬头看了看他,然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委顿地仿若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