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么细看一番下来,唐子畏却不免有些失望。
这个所谓的天子除了坐得高一点之外,似乎和客栈隔壁每天早上起来卖大饼的王婶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还未至三十,发间却已夹杂丝缕银白。他身材瘦弱,即使穿着繁复的龙袍挺直了背脊,却也丝毫撑不起衣服,反而显露出一股病气。
他是一个普通人,但也是一个明君。
唐子畏知道这一点,同时他也知道,这个如今高高坐在龙椅上的人,过不了几年就会死去。这个王朝,会被他身边的那个人接手。
“唐寅,林卓、张成二人指证你借徐经的关系,以物贿赂主考官程敏政,是否属实?”
“否。”唐子畏的注意力被拉回,看了一眼同在朝臣队列中一副漠不关心样子的杨仁赭,嘴角轻提,不去理会问话的刑部主事,反倒走到林、张二人面前,道:“我也有一问,两位指证我与徐经贿赂考官,可有亲眼见到我们登门拜访过?”
“这……”
兵部侍郎赵为健皱了皱眉,往左迈了一步出列,对朱祐樘请示道:“哪有犯人审犯人的道理!唐寅此举实为蔑视朝廷,当廷仗五十以示惩戒。”
唐子畏眼睛一眯,凉凉地扫了他一眼:“真相未明,大人还是不要妄下定论为妙。在下绝无蔑视朝廷之意,只是欲求真相心切便直言询问。陛下还未说话,大人这顶大帽子倒是扣得恰是时候。”
“你是想说我有意袒护?!”
“只是觉得大人说话的时机确实有些微妙。”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的。朱厚照看着兵部侍郎那老家伙吃瘪的模样觉得有趣,如若不是朱祐樘还在边上坐着,他能笑出声来。
比起朱厚照这个不着调的,朱祐樘显然不想他们这样闹下去。用力咳了两声,朱祐樘警告的看了两人一眼,示意刑部主事。
后者于是对林、张二人问道:“两位指证唐寅、徐经贿赂考官,可有亲眼见到他们登门拜访?”
林卓不敢撒谎,硬着头皮道:“没有。但我们在丰乐楼喝酒时,我曾亲耳听到徐经透露程敏政是他旧时之师,说要登门拜访。张成可为我作证。”
“没错,我也听到了!”张成话音未落便觉背后一寒,回眼望去,唐子畏正移开视线。他刚要松一口气,却只觉脸上一痛,被一直未曾注意的徐经一拳掼到了地上!
平日里一向腼腆的徐经此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两眼发红,一拳接一拳死命地往张成脸上招呼,直到两旁的侍卫上前来将他按压在地。
朝臣们一阵骚动,这次廷审简直像场闹剧,让他们这些大多数古板的老头子们感觉极为不适。朱祐樘坐在上首,揉了揉眉心。
唐子畏神色未变,暗中打量着每一个人的神情。这些人的表情有微怒的,有惊慌的,有幸灾乐祸的……
而杨仁赭,明明是与他关系最密切的计划,他却仿佛置身事外,从始至终,除了最初看了一眼之外,后面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好似与他全无关联。
别的不论,只凭这份心性,也难怪他能做到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一职了。
唐子畏收回视线,垂眸沉思。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他与杨家谁也无法估料出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也无法再收手了。
都穆从他这里偷走的那方印章,不过是他在街边的小摊上买的那方黄玉随意让人刻着玩儿的,自然做不得数。唐子畏看向程敏政的那家仆,这人无疑是在说谎没错,可是要如何证明——
就在唐子畏看过去的当口,侍卫还按着徐经和张成,谁也没多留意的那家仆突然之间倒地不断地抽搐起来!
他唇色发乌,眼珠子里面满是血丝瞪得突出,只是唐子畏迅速过去的几个眨眼,人便已经彻底没了声息,只剩下尸体还在本能地一抽一抽的抖动。
怎么回事?!
唐子畏在发现人死的瞬间作出惊慌的模样,一屁股倒坐在地上退开几米远,视线左右横扫,很快凝聚在旁边的程敏政身上。
只见在所有人都关注着突然死去的家仆的时候,程敏政面色骤变第一反应却是迅速转头望向了人群中的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人有……
唐子畏认不全这里的人,只是快速地记住了几个面孔。人群纷杂,很快便乱作一团。
程敏政此时已不再望向人群,而是垂下了脑袋,伏身跪到了地上。
周围从极度的嘈杂逐渐变得有序,有人想追究,有人提出质疑,但这些似乎都与程敏政无关了。
他只是遥遥对着高处的朱祐樘叩首,额头抵着坚硬的地面,双手紧紧在身侧攒成拳。
这场被极度重视的科举舞弊案,最终以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的主动请辞为果,草草落下了帷幕。
其余人等,举人林卓、张成奏事不实,取消当年的科举资格,三年后可再考。给事中华昶奏事不实,降职处分,至于唐寅、徐经,则各领十大板结束。
这个结果,唐子畏听到耳朵里了,却并未真正接受。
家仆突然暴毙而亡是何人所为,程敏政明显心中不甘却主动请辞,是忌惮何人?
他看着程敏政被人带出太和门的背影,心中清楚,这场科举大狱绝非杨家专程为他唐子畏准备的,甚至不一定是杨家所为。
他不过是顺带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午朝已毕,朝臣从太和门鱼贯而出。司礼监的太监过来带徐经两人下去领罚,唐子畏看着那些身着各色官服的背影,手指在袖中轻颤,脸上却挂起笑来。
棋子啊……
一枚下错了位置的棋子,足以毁掉一整局棋。若是被对方用一枚走卒将了军,则更是有趣了。
唐子畏敛目跟在领路太监的身后,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中锐利的光。
他脚下一路踏过汉白玉铺就的台阶,走过镶嵌在泥土里的青石板,夹道路过姹紫嫣红的一片花海。身旁的徐经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这太监似乎并不是领着他去挨板子,而是到了另一个地方。
第40章 39.38.37.36.35
绕过琉璃贴壁在阳光下流光一片的矮墙,直走数十步后看到的是一座四角飞檐的小楼, 名侍月轩。领路的太监到这里便止住了脚步, 让唐子畏独自入内。
唐子畏冲他施了一礼, 往侍月轩走去。还未到门边,就见那小楼的门扉突然开了, 朱厚照从里面走出来,冲唐子畏笑道:“唐寅,你可还记得我?”
“自丰乐楼一别, 太子越发俊朗了。”唐子畏说道。
“你果然还记得!”朱厚照笑嘻嘻地靠过来, 小声道:“看在咱们不打不相识的份上, 今个儿我可是让你少挨了顿板子,你说, 当如何谢我?”
唐子畏挑了挑眉, 问道:“太子想让我怎么谢?”
“恩……这宫里着实无聊了些, 上次我因你而被抓了回来, 你便带我出宫去如何?”朱厚照兴致高昂。
“太子在说笑?”唐子畏摇了摇头,“我若真这么做了, 陛下可是要杀我头的!”
“你拒绝我, 就不怕我杀了你的头?”
“那你会杀吗?”
朱厚照瞪着眼睛瞧着他, 好一会儿才鼓鼓嘴, “不杀。你和那些满口诗书礼仪的师傅、还有那些奴才们不一样, 至少还能陪我说说话。”
“我总归是要出宫的,不过若只是说说话,我倒是知道有一玩意儿适合太子。”唐子畏摸了摸下巴, 问道:“太子可知道乌鸦?”
“那是何物?”
“是一种通体漆黑的飞禽,灰色短喙,极有灵性,成年后最高可有六岁小儿的灵智。太子若是有闲心去教,它们还能学会跟你说话。”
“世间竟有这等奇兽?”朱厚照眼睛一亮,显然有了兴趣。
唐子畏笑眼弯弯,“据我所知,左都御史杨大人家里便饲养了一只。”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也嘿嘿笑了起来。
不远处,朱祐樘转过身子慢步退出了庭院。宫中之事,尤其关于他这个儿子究竟能有多闹腾的事,他知道的可不少。只是他与张皇后多年所出只余朱厚照这一子,便不由得多了些溺爱。
一侧的太监搀扶着朱祐樘慢慢走着,牟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侧,一边跟着一边低声道:“陛下,如今京中流言四起,所言皆是针对两位举人舞弊案的不实污蔑。臣怀疑其中有些蹊跷,便遣人去查探了一番。”
“是谁做的?”朱祐樘问道。
“兵部侍郎,赵为健。”牟斌顿了顿,偷眼看了一眼朱祐樘,接着道:“除此之外,微臣将近日发生的几件事放到一处,发现了其中有些微妙的联系。”
朱祐樘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赵侍郎九年前科举得中,那一场的春闱主考为当时任吏部右侍郎的杨御史,此后杨御史数次关照赵侍郎,显然是将其收为门生。而杨御史与举人唐寅于三年前曾因一事有私怨未解,此为疑点之一。
另外便是程敏政,他曾与御史王篙因言语中伤事件而有旧怨,如今王篙早已卸任,却与朝中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杨御史家中长子也曾在一月前携礼登门拜访。”
朱祐樘听后沉默片刻,道:“自我即位以来,以为不过转瞬,实则也有十二载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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