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卫生间,镜子里再次显露出少年的脸。
面对面,顾温有很多想说,所有繁杂心绪拥堵在嗓子眼,一时难以理清。顾温沉默时,师宣正观察他,从表情上的蛛丝马迹,到皮囊传来千丝万缕的心绪,顾温非常在意他,只要再推一把,师宣就可以准备收网了。
顾温终于出口,回到最初如鲠在喉的问题。
“你到底为什么要隐藏自己?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
“那你呢?”师宣四两拨千斤,“你弄窃听器是不信任我?还是想欣赏我为你出生入死以此产生优越感。”
沉默蔓延……
“算了。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
顾温有些沮丧,仿佛有种很久之前就拿这人毫无办法的错觉。仿佛只要他想,他就能把自己的心情揉来捏去任意塑形;仿佛只要他想,不论他盘算着任何谋算,自己都会甘之如饴不去追究他的隐瞒,无条件原谅。
顾温恍惚了一下,“再来一次,我不一定还能忍住。”
明明共用一个身体,却无法感知,让他想起前半截人生最惊惧的记忆。溺水的九死一生,被水束缚无法挣脱的焦躁,上不着天下不落地,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慌,那一次,他逼迫自己每日练习五千米游泳,强制克服对水的恐慌,但这一次,他没有这种自信。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顾温垂眸盯着被另一人格控制的右手。
“别哭丧着脸。”那个人格笑着控制手在他腋窝挠了两下,顾温没有痒痒肉,像个石头一样表情毫无变化。那只手有些失望,锤了下他的胸口,这种亲昵打闹让未曾体验的顾温僵了下,扯扯嘴角,装模作样笑了一下。
另一个人格并没有被安慰到,“笑得可真难看。”
顾温笑容凝固,缓缓收敛嘴角,绷紧脸。
另一个人格又道,“不过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的。一点点,不论是笑还是感受我的存在或者别的什么,我们可以慢慢来……对了,我有自己的名字,叫师宣,不要记错了。”
顾温的气闷消散。
这个人格总能轻易影响他,危险到甚至让他有过一丝害怕。
——
顾长技准备磨砺顾温,在他养好病后派出第一个任务:常青集团掌舵人顾长技公开收徒。师宣借着顾温的手,传达了策划建议。
顾长技翻阅时,看到第一条就扑哧乐了,上书:行骗之事,首要看脸,不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惹人猜忌。长相出众者,讨喜者,或慈眉善目,或正气凛然,最起码,也要其貌不扬。西装男盯着老板脸上近乎纵容的表情,心里还纳闷是不是最近要跑趟眼科,这还没老呢,就犯起眼花了。后来这条被列在章程最上面,圈内都传疯了。
顾长技原以为顾温都是瞎写,没想还慎重思考了考核题目。
自海上诈骗据点被捣毁,顾长技一直在重建项目,这次儿子就提出用两者相互磨刀。把考核者的个人信息夹在其他客户资料中,输送给准备重建的备选诈骗项目。以累计骗取金额作为衡量标准,选智计、临场应变、演技俱佳的人才收为徒弟,择没被顾客套牢,诈骗模式成熟最具前景的项目投资、扩展。这个策划在被完善排除作弊可能后,投入本省各据点实施。
顾长技还派顾温课余去据点亲身体察。
闲暇时,调取他应对诈骗的录音,无奈笑了。
骗子一:【您的信用卡恶意欠款5000余元,逾期未还将遭到银行起诉,具体详情请转人工台咨询。】
儿子:“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欠费停机。sorry,thenumberyoudi……”
骗子二:【我是s省b市青潭区公安分局的警察,你的国际包裹过境检查时发现藏有毒品,需要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儿子:“我的包裹都是我爸签收,他在s省b市青潭区朝华西街派出所坐班,警号015917,过来查。”
骗子三:【您好,这里是泰安保险……】
哪份保险忘交钱还没说,就被儿子打断:“真巧,我初中就辍学卖保险了。”
儿子用不紧不慢却有些洗脑的说话方式缠着不让骗子挂电话,大倒行业苦水,口干舌燥才施恩般道,“对了,我们新出了一款至尊优享保险套餐,每季度只需支付998元,保车保房保人身意外还保孤寡不孕,你要不考虑一下……喂喂喂,别急着挂嘛!这款不行还有一款物美价廉的平民套餐,保行骗不义必孤老。”
听到最后一句让顾长技心里无端错跳一拍,很快又忽略,他亲自上阵给儿子发了条短信。
说顾父涉嫌一起要案,现已被拘留,需要保释资金。
儿子转发回一个“节目组中奖”的诈骗信息:【警察叔叔你帮我领了,扣除保释资金,剩下的钱让我爸自己打车回来。】
“这死小子!”顾长技骂了一句,抬头见西装男表情怅然。
“你怎么了?”
“我想起当初刚认识你的时候。”西装男叹道,“岁月催人变,有时我都快觉得不认识你了,不过最近偶尔能从顾温身上看到你当年的模样。”
“偶尔。”
顾长技想到儿子时而贴近心坎的笑容,时而又臭又硬的僵尸脸,皱了皱眉,一种被迷雾罩住,忽略了什么的感觉再次浮现。
……
师宣帮助顾温获得顾长技的赏识。慢慢教导顾温怎样伪装情绪,怎样笑。顾温自认,这是他人生中最甜蜜的阶段。
每日,在师宣的“亲吻”中醒来,回赠紫阳花。他们开始互相了解,他疑惑师宣总在信尾勾勒一笔紫阳花,师宣眸光瞥了眼花瓶新插的一枝,道:我以为你会喜欢。顾温愣了一下,没有反驳。顾温从小到大过得无欲无求,谈不上喜好,连在意的都很少。因为成长环境,他不敢对任何事物投注太多感情。
至今,他拥有唯一能放纵投入感情的,是师宣。他们密不可分,有一生时间相濡以沫,他逐渐尝试喜欢师宣所喜欢的,想更接近师宣。
更加。
更加。
师宣洞悉他的想法,把顾温一点点、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像自己,教导他在顾长技面前表达儒慕,获得信任。同时,师宣不动声色模仿顾温的沉默木讷、隐忍呆板、固执孤僻。没有窃听器,隔着时间差,师宣特意隐藏,顾温忙碌于接受顾长技的锻炼,根本无法发现任何异常。
夜凉如水。
师宣拖着顾温沉睡的皮囊苏醒,坐到电脑前,开机打开邮件,把又一封借着顾温接触事务时搜集的灰色项目资料和顾长技近期行程表,发给顾温的对头——一个想上位的野心家。联系方式取自顾长技的通讯录。无论对方想瓜分顾长技的生意,还是想卖给警方打击对手,无所谓成功与否。师宣卖掉的这冰山一角,还不足以撼动盘踞本省的常青集团,师宣只需要对方有所行动。
没有清理记录,师宣关闭电脑,盯着暗下来的屏幕,在黑夜中思索片刻,起身收拾衣服出了门。
——
当夜,蔡继安在酒吧彻夜狂欢,正被起哄与一美女喝交杯酒,这边蔡继安豪气饮掉过半,那边美女刚抬起杯座,从后面探来一个少年的脑袋,借着美女的手饮下另一杯,蔡继安一看清那人相貌,喷出剩下半杯。
少年躲得及时,美女却被喷了个正着,脸色漆黑无比。蔡继安表情尴尬,赶紧从盒中取抽纸,正待递去,就见少年已拿着自个的衬衫衣领万分柔情蜜意地擦拭美女脸蛋,还借机亲了一口,舔了舔唇瓣。
“雪肌润酒,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原本羞恼难堪的美女被逗得满脸羞红,旁人也跟着起哄,“再来一个!来一个!”
蔡继安见少年果然顺势低头,终于忍不下去,一把捂住他的嘴,抱着少年的头走到一边。
耳边喧闹杂音太多,蔡继安贴着少年耳朵,气急败坏,恨不得钻进少年耳朵里说话,“你是故意的吧?!前不久还冷言冷语的,现在凑过来干嘛?”
少年也贴近蔡继安的耳朵。满场噪音仿佛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少年并不大的说话声清晰无比,像条小虫爬进蔡继安耳道,痒得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骤然想起第一次闹误会时少年的绝佳吻技,真想抱着狠狠亲下去,并没有留心他说了什么,手上却不满地推开少年,“你这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耍得好,不就是想吊着我玩吗?”
师宣露出微微一怔的表情,拉着摸不着头脑的蔡继安出了酒吧。
深夜。
师宣靠在墙上,笑得略带苦涩,“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蔡继安别别扭扭道,“提前说好,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太麻烦费脑子的事也别找我。”
师宣扑哧笑出,忧郁表情破功,笑得两颊肌肉乱颤,睫毛扑扇扑扇差点又让蔡继安看痴了。
明明上次还扫了他面子,看着面目可憎,这会儿他一笑,蔡继安心脏又扑通乱跳,感觉不论他说什么,他都会毫无招架之力。蔡继安知道自己没担当,窝囊怕死怂,但只要少年这样笑着,软语哀求,哪怕给把刀,让他自杀或宰了少年,他都会毫无原则冒着犯罪的风险,傻傻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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