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一直埋着头的少年突然抬首,黑沉双眸似撒了星屑,光华烨烨。
师宣没有搭理顾倩的挑衅,转向给顾长技夹菜添粥的陆诗蕴,温和浅笑,“阿姨,我知道您关心父亲,但是除了忙着照顾丈夫还要多关心关心女儿,女孩身体娇贵,吃凉的东西不太好。”
这指桑骂槐的,母女俩脸色齐齐一黑。
顾长技打量继续吃饭的少年,慢条斯理的样子不仅不卑微,反而格外优美,他怀疑刚才看走了眼。
师宣太了解顾温的性格与拒人千里,放心再次与顾温交接。顾父只见少年闭了闭眼,揉揉额头表情再次恢复沉闷,心里埋下了一个疑惑。顾温见顾倩气鼓鼓瞪着他,有些莫名。
一餐结束,顾倩张开手拦住离座的顾温,凶巴巴道,“你刚才是故意的吧?牙尖嘴利的野种,还敢……”
顾温一弯腰从顾倩胳膊下钻过去,充耳不闻,快步离开。
顾倩气得跺脚,要冲上去纠缠,先送顾长技离开才走过来的陆诗蕴阻止,“别闹!”
陆诗蕴带着三个女儿回屋里谈了心。
她是陆家独女,原常青公司的最大股权人,可自陆父死后,顾长技把原本的借贷公司不断壮大、扩展,形成现在涉及多种灰色项目的集团,陆诗蕴的话语权几乎消减为零,每年只能干领红利。如果她生下儿子,把集团继承回来就不说什么了,但偏偏就撞了邪一连三个女孩,如今年纪大了很难怀上,就是怀上了,高龄产子也几乎要去半条命。
这些年顾长技在外面养了些情妇,生了几个都是私生女,成不了气候,她并不在意。顾长技怀疑生不出儿子是造孽太多,每年出几百万添香修庙,陆诗蕴也任由他去,心里盘算给女儿招婿,可当年入赘陆家的顾长技听说后死活不同意。
“妈真没想到,顾长技居然还有个儿子,他可瞒得真紧!”陆诗蕴眼里带恨,承诺三个女儿,“我陆家偌大产业给了别人的孩子,妈不甘心!你们放心,有妈在,妈就不会让那个野种抢走属于你们的东西!”
“可爸爸执意要给他谁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个男孩。”顾倩撅嘴道。
二女儿顾柔颦眉细思,抬起白净秀美的脸,问道,“妈,我记得爸爸半年前就在准备接新哥哥回来。不仅提前三个月准备晚宴,还为他挑选助力,似乎属意张家那位去帝都上大学的女孩,您当时不是让表叔的儿子从中作梗吗,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继安?”陆诗蕴道,“他那张脸哪个小姑娘顶得住,但小年轻的感情又做不得数,张家可看不上你蔡表哥那个绣花枕头。”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顾柔笑着凑到母亲耳边说了一通。
……
顾温在房间整理新学校送来的课本和校服时,顾长技派人过来给他量尺寸,准备参加宴会的服装。早在半年前,顾长技已拿到尺寸定制成衣,只是少年人长得快,现在重新量一下,略略修改一下细节。
顾长技雷厉风行,自接人回来就大步迈向正轨,没留给顾温任何喘息调整的时间。
顾温被牵着鼻子走,眉宇间难得有了小情绪,从沉默到沉郁。他不知道,晚宴那时还有一场仗要打。
中午吃完饭照旧睡了个午觉。十七八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龄,但他常常会感到困倦,因为这个娇气毛病,还被人说过“娘”。
午后,他揉着惺忪睡眼起床,散漫的目光慢慢聚集,突然顿住!
床头柜放着一张信笺。
少年眸中波澜骤起,快走几步出门,问向在院子里刺十字绣的魏阿姨,“谁进过我的房间?”
阴沉的语气把魏阿姨吓了一跳,“没、没啊……从您进屋我就在院子里待着了,别说进您的屋,就连院子都没谁进来过。”
顾温垂下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沉默回屋,拿起那张信笺。
古色古香的微黄纸页,是顾长技让人准备的学习用品之一,上面行云流水的笔迹能窥出几分书写者的肆意与风骨,柔中带筋,字曲而骨硬,纤细又磅礴,细腻又大气。
[致亲爱的小温温。
我今天念了三遍经,一遍给奶奶,一遍给自己,一遍给你。佛经有言,“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执爱欲者,如手执火炬,必有烧手之痛。”
愿我的男孩安享岁月,心宽常乐,自持自爱。]
信笺末尾,简笔勾勒出一个眼熟的紫阳花。花团锦簇,姿态优容。
顾温黑眸沉了几分。
他一共只收到过三次这种信。
第一次是他溺水回来高烧不退的隔日,奶奶趴在病床边疲倦睡着,他烧得满嘴燎泡,有些想哭,却已经明白哭根本无济于事,又不想吵醒奶奶,就把手塞在嘴里咬着堵住泣音,等情绪平复,手指骨节的皮肤已被咬烂,他把手藏在被子里怕奶奶发现,疲倦睡去。待他再次醒来,奶奶在外面打水,他掏出被咬烂的手,惊奇发现已经用绷带包扎好,手心攒着个纸条,写着通俗易懂的鼓励,还说买了包去火的菊花放在柜子里,让他泡茶喝,纸团末尾画着朵紫阳花。
年幼而没有经历过多磨难的顾温满心喜悦,不知名的来者让他感到神秘又新奇,猜测是哪个善良的护士,悄悄观察,等待匿名信再次到来,可直到他出院,都没再有。
第二次是奶奶去世那夜。他哭得声嘶力竭,不能自己。一觉醒来,床头放置一封绘着紫阳花的信。笔迹与他珍藏的纸团一般无二,那人似乎很了解他,一字一句都戳中他内心深处,如寒冬中的火光,让他渴望,又害怕被灼伤。
渴望依靠,害怕是昙花一现。而确实,那封信没有了后续,没给他留下任何滋长软弱的余地,自此之后,他渐渐忘记要怎样笑,开始收敛情绪,孤独前行。
像一株坚韧又卑微的杂草。
这一次,不知名人物轻易察觉他被生父扰乱的心绪,及时送来信。可此时,顾温心情堪称复杂,当年全然的喜悦渴望成了不值一提的感怀,转瞬即逝,萌生警惕!那个写信的人是谁?能如影随形,窥探到他的内心世界。顾温早已习惯隐藏感情,这种行为无异于挖掘隐私,让顾温赤裸暴露,无法安心。
不论顾温多么心思浮动,被顾长技压着学了三天的交际舞,魔鬼训练下,再没心思乱想,每晚倒头就睡。
三天后,晚宴如期而至。
……
大宅主院大厅。
师宣待在顾温识海,透过顾温的眼睛看着他被顾父宣布身份,领着介绍给朋友,其中就有张家请假回来的女儿。张萌萌心有所属,早就知道父母想撮合他与顾叔叔从外面领来的孩子,瞅着小三岁的顾温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有些瘦黄的脸,隐隐露出排斥与轻视。
顾温敏感,顾父让两人自己互相介绍,他寥寥几句,表现得十分无趣。
师宣此时很想看看蔡继安的表情,顾温遭遇的第一个局就是被蔡继安勾搭陷害,让张萌萌亲眼看见两人“接吻”,制造骚动引来旁人。断了顾温与张萌萌的可能,又扣上一个同性恋的帽子,引起顾父反感。
师宣很想一开始就把导火索掐断,但顾温从看了信后情绪就格外紧绷,无法自然过渡人格,师宣默念一句“失算了”,不到无法挽回的局面,他并不想强行争夺别人的皮囊,更何况还是故友。
院中舞乐奏起。
顾父与张家父母心照不宣地推两人去跳舞。
张萌萌不甘不愿地滑进舞池,搭着高瘦少年的肩膀,时不时就佯装笨拙用高跟鞋踩上男孩几脚。顾温眉都不皱一下,闷不吭声,垂着个僵尸脸,像个刻板的机器人,盯着脚步只顾闷头跳舞。张萌萌耍个小脾气都像在欺负小孩,心堵得厉害。
顾长技谈话间隙扫去一眼,对张萌萌使坏没什么反应,顾温默默承受却让他有些嫌弃,这儿子怎么又蔫又孬,一点不像他的种?
张萌萌换了个策略,开始追问顾温过往,知道他从小地方出来,故意扯一些顾温没接触过的层面,字里行间隐晦表现他没见识,配不上她。可顾温不仅没有故意回避那些难堪的话题,还有问必答,仿佛榆木脑袋听不懂人话,不多说也不少说,别说知难而退,态度从头到尾都一样寡淡,连语调都毫无变化,弄到最后倒让张萌萌情绪激动,越来越阴阳怪气。
张萌萌缓缓吐了口气,遇上顾温就是出拳打进棉花,她太计较反而显得不大气。
瞥见舞池边,靠在回廊阴影里的光鲜亮丽的青年,正专注盯着她。张萌萌眼睛一亮,脸色微红,顿时摆出大小姐架子,闭上嘴展露优美的舞姿……
忍耐到一曲结束,张萌萌躲瘟疫一样甩开顾温,一蹦一跳迎向青年。蔡继安长相极为出众,当他从阴影走出,别说女性生物,连男性生物都忍不住侧目。
张萌萌心里骄傲又吃味,第二曲奏起,她拉着青年要跳舞。蔡继安拍拍她的肩膀,越过她走向顾温,笑意风流,“这位就是表弟吧,愿不愿意赏脸跟我跳一支舞?”
顾温瞥了眼青年满脸轻浮,绕过他不假辞色道,“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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