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叶不知道该说啥了。
大概是觉得这样顶嘴没意思,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小鬼摸了摸肚子,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在路边的小摊旁边等着下一锅出锅的烧饼。
银叶自己一个人站在街边,对着远处小鬼的背影小声说道:“我确实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又用更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谁都听不清的话:“也不知道,算不算……”
☆、拿不准
大少爷醒了,殷秋山心花怒放,当即将高陵城中殷家名下的一间药堂转手给了钟之遇。
这铺子原本是有主的,药堂的杨老医生是殷家的门客,一直代为照看着这家医馆。现在被殷老爷临时叫回殷家宅府中照顾病中的大少爷,这医馆就连房带地的送给了钟之遇。
殷秋山还专门让匠人将钟之遇的那块破布幡子上的字誊了一遍,做成了一块金灿灿的匾额,为钟之遇挂上了名副其实的“金字招牌”。
要说名副其实……有些惭愧,药堂开张一天了,别说看诊了,钟之遇大夫还未露过面。
医馆里面坐诊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少人认出她就是钟先生从怡红院赎回来的琳琅姑娘。
大多数人对钟先生在坊间的那桩风流韵事已经见怪不怪,所以也未曾有什么风言风语。而且事实证明,这姑娘一点不像是怡红院出来的风尘丫头,一身粗布裙裳端坐在诊台后面,端的是贤惠能干,宜室宜家。更值得一提的是,医理药理也知道的不少,倒是可以让人放心看病。
这样多才多能的好姑娘,可算是古板规矩的高陵人眼中的稀罕尤物。许多人听闻此事,不管有病没病,都赶着来让这温婉可人的小娘子诊一诊脉。
阿萝没想到仅仅一天自己就积攒了不少人气,看来她闲来无事学习的那点皮毛本事,还是派上了大用场。
只不过她一天没见过银叶了,银叶自从昨天晚上回来,做完了医馆的交接事物,就将医馆甩手交给了自己,连同小鬼一起,一大早就跑了个没影儿。
她现在手里捏着一个强壮汉子的手腕,僵硬地扯出微笑,装作认真地听着他极为健康的脉搏。
那汉子粗糙的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她白净的手背,色眯眯的眼睛中明显表露出“想吃豆腐”的需求。
阿萝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银叶几句,在那汉子要翻手握她手腕之前,痛快地一甩手,冲着外面的人亮着嗓门招呼道:“今日天色晚了,小女子要回家侍奉夫君,还请各位原谅。”
看琳琅的装扮,的确像是已经与钟先生结为连理了。但是她一句“侍奉夫君”,还是让药堂中挤着的汉子们着急起来。
刚刚的那位一手摸空,到嘴的豆腐飞了,遂有些不服气地抱怨:“高陵城中的寻常百姓谁不知道,钟先生是走街串巷为穷苦百姓看病的仁医,我们慕名前来,他却只把娘子推出来看诊,难道现在日子过好了,就不给人看病了不成?”
阿萝被他这句话点着了火,她一把捋起袖子,柳眉倒竖,犀利地骂道:“西街猪肉铺子打杂的陈兄弟是吧?我说说您身体有什么问题吧。这么多年了都没个孩子,你也不想想,自己家里的老婆还未必能吃得消,你就装病装到别人的老婆面前。您也没钱没色啊?也就有这点儿不要脸的能耐,只敢拿沾了猪油的脏手偷一丝儿腥。我家相公的本事街坊邻居心里都明白儿着,就你这出息,也配提上一字一句?我给你看完了病,现在能回家了吧?难不成别人家里的房事,您还要管一管?”
阿萝这一段不带喘一口气儿的话骂的陈屠户目瞪口呆,药堂里还没散去的男男女女也都没人敢说话。大家都吓着了——原来这小娘子,唱起曲儿来像花,温柔起来似水,泼辣起来,也真是……够呛。
阿萝这人十分粗线条,平日对人也不怎么上心,但是却极其护短。在阳命台的时候,她也不曾多么待见银叶,但是在这里,银叶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见外人说银叶的不是,她火气“蹭蹭”地就冒出来。
阿萝这么多年风里雨里,就学会了不受人欺负的本事,她要是一生气,骂起人来虽然不吐脏字,但有一点,不管是别人的脸面还是自己的脸面,是统统顾不得的。
她骂爽了,干了一碗水,潇洒地关上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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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叶和小鬼在外面瞎逛了一天,吃喝玩乐花了不少银子,一大一小乐呵的不行。晚上爷俩一起去城郊拆了那间破茅草棚子,完事儿后一人抓了一把干草,权当做留念。
拆完了草棚子,银叶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喷嚏。
小鬼说:“肯定是阿萝姐又在念叨你了。”
银叶笑着应:“没准儿真的是,那么大个一药堂,她肯定忙得团团转,肯定一边傻乐,一边骂我把她坑惨了。”
把医馆放手给阿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会看病,更当不成“仁医”,只能把摊子交给阿萝,自己躲得远远的。
天黑下来,小鬼被寒风吹得直打摆子:“走吧,回去吧。”
银叶却不想走,他一屁股坐在小溪旁边:“再坐坐,来坐一会儿。”
于是银叶和小鬼并肩坐在一块儿低矮的小石头上,银叶手中无意识地揪着青草叶子,眺望着水面,眼神中充满哲思。
小鬼叫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听见,小鬼也就不说话了,在地上捡起石头,打水漂玩儿。
银叶突然开口说话了,和一整天的欢喜氛围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你说他是不是逃避现实。”
小鬼耸了耸肩,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
哪知银叶的眼神变得忧伤起来,眉毛也皱出了几分愁绪。再加上这晚间的凉风一吹,让人心里难受的氛围全出来了。
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小鬼觉得,他好像是想要寻求开解,遂勉强开口问道:“谁啊?”
“什么谁呀?”
小鬼顺着他的意思走:“是不是大少爷——”
小鬼没再问下去,因为银叶一下子将手边的一棵狗尾巴草连根拔起,别扭地将嘴唇抿成一道僵直的线,压抑着声音,闷闷地骂道:“大少爷个屁,我管他的大少爷!”
小鬼懂了,银叶看上去蔫了吧唧的,实际心里是有火,看这样子是需要发泄。
小鬼缩了缩脖子:“那你真不打算继续管他啦?”
银叶声音拔高了几分,情绪释放出来一点:“管?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不说,他需要谁管呀?他油盐不进的死鬼一只,我跟鬼又不熟,怎么管呀?能管他的只有苍野,直接把他从那副尸体里面拽出来,送到地狱里面去才省心!”
小鬼很有耐心地等他骂完,说:“可是大少爷又没招你惹你,还好心给你治腿了呢。”
银叶哑口无言了一会儿,反驳道:“我受伤还不是因为他!”
“人家还送了咱们两瓶上好的伤药呢。”
银叶看小鬼的眼神变得凶狠:“你要是有用点儿,我还求得着他?”
小鬼见银叶这样,心里暗道:得,发泄过头了,不得了啦火气要撒在自己的身上。
遂赶紧转移话题:“那事情过去了,咱们不也管不着大少爷了么?”
银叶斩钉截铁:“是,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
“那——你为什么生气呀?”
银叶炸毛了:“我生气了吗?我为什么生气?”
小鬼说:“嗯,你很生气。”
银叶不说话了,他盯着狗尾巴草的须子看了很久。
银叶这个人吧,情绪来的快,来了就要全摆在脸上,让人看尽了,他也就没事了。就像刚才,把他的心事挖出来着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讨厌别人遮着掩着装模作样,只是因为他自己不会。
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干脆道:“嗯,我挺生气。”
为什么生气呢?
银叶也想不通,所以问小鬼:“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倔呢?”
其实他心里正在咆哮着:行啊,你倔,倔还是跨不过我撒的一地大米,还是被桃木剑摔得头疼,还是只能乖乖等着苍野来收你!
可是小鬼总能在他之前找到事情的关键:“那你想让他怎么做?他怎么做你不会生气?”
银叶愣住了,心中的咆哮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真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大少爷无论表现出什么样,他都会生气。
他想着这个殷淮安少爷很快就下地狱了,心里面就又难过又生气。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气他殷淮安只知道忍受,气他自己想不到办法,甚至在气苍野,为什么这么快就来?
银叶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咬牙切齿,欲罢不能。他之前收魂儿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故事,但是直到现在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他才发现,原来掺和别人的事儿这么难,揣度别人的心思更难。
要是当初没被殷淮安那半缕魂缠上,该多好哇!
银叶痛苦地闭上眼睛,脱口而出:“难啊难!”
小鬼看到银叶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捏得面目全非,叹一口气。
动了感情的事情,当然难。
他还不能够完全确定银叶是个断袖,但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那就是:他反应这么剧烈,心里肯定是把大少爷放在一个很特别的位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