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洗出陆亦崐原本钟灵毓秀的面目,洗出肌肤粉白粉嫩的颜色。他头发长度刚到耳朵,半干半湿地垂落下来,显得慵懒恣意,不拘小节。
王氏少年名唤王泓,是琅琊王家南阳分支中的一个庶子,排行第九,遂又称王九郎。陆亦崐搓个澡,就听外边仆役叽叽喳喳地说王九郎的逸事。总而言之,王九郎面若潘安,心善性宽,是个一出门就要掷果盈车的美少年。贼寇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谪仙,王九郎脱险是苍天庇护,而陆亦崐正是苍天派遣下来的“打手”。当仆役们等出来这位“神明的打手”时,就更是目瞪口呆,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了。
在这个门第森严,等级观念鲜明的时代,陆亦崐虽然俊美无畴,但他出身寻常,据他自己介绍,是武陵边城的武士,是个游侠儿,没有富贵的祖先依仗,所以人们在惊艳了一会后,便很快恢复了平静。
陆亦崐被一位老妪领进前厅。远远的,便见烈日当空的庭院里,正面朝大厅跪着个青年。
陆亦崐走近一看,认出是之前杀敌奋勇的猎装青年。屋檐下人来人往,嬉笑议论。而青年端正地跪在青砖上,低眉垂眼,对嘲讽取笑彻底的无动于衷。
陆亦崐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他刚跨入门槛,正坐在首位翻阅书籍的王九郎便低呼一声,丢下书几步走上前来,目光真挚而喜悦地望着他。
“好俊俏的郎君!先生非游侠儿,乃是一颗蒙尘的珍珠也!”
这时候的人喜欢品评时人什物,包括道德风貌和精神气质。特别是长者跟有身份的人的评价,对他人声名更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王九郎身份高贵,他的评价,陆亦崐还没觉出什么,周围仆役却是又惊又羡,大呼这游侠儿走了大运。
陆亦崐扫了一圈周围仆役的艳羡表情,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人生地不熟的,他决定先做一个俊杰。
跪在外边的猎装青年听闻此言,也抬头看向陆亦崐。当视线落在陆亦崐脸上,看清陆亦崐的真面目时,他呼吸明显一窒,瞳孔中渐渐凝聚了一点热烈的光亮。
他视线太灼热,陆亦崐与王九郎不约而同转头看他。
王九郎嗤笑一声,对陆亦崐说道:“此人原是府中贱奴,靠阿谀谄媚骗取吾六兄欢心,遂提拔为护卫队长。此人今日自告奋勇护送与吾,本欲讨好父亲,却不想出此纰漏。古人为鸡蚀米,不外如是了!此等俗物,先生不必理会!”
说完,拉了陆亦崐“哒哒哒”就往里边走。
猎装青年被说得身体僵硬。在周围嘻嘻的嘲笑指点中,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王九郎往日也曾如此羞辱与他,但从未如同今日这般,让他格外的感到羞愧难堪。
猎装青年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青砖地面,目光阴烈而森然。
第10章 守南阳2
屋内,王九郎瞧着盘腿坐在对面的救命恩人,越看越是喜欢。
陆亦崐既然是游侠儿而非难民流民,那么早前随意掀他车帘的举动,自然不能是冒犯,而应该是率性可爱。不受嗟来之食,则更是至情至性的表现了。
酒瓶是窄吻大肚的陶器。王九郎给两人分别斟了满杯。隔着一张茶几,他跪坐在软榻上,朝陆亦崐举杯说道:“区区薄酒,与先生共饮!”率先一饮而尽。
陆亦崐挑了挑眉,也是饮尽。酒是淡酒,有清冽的梅花香气。
放下酒杯,王九郎说道:“先生仗义相救,吾愿以十金相报!”
陆亦崐摇头,自斟自饮。
“十金尚不能入先生之眼乎?”
陆亦崐还是不理他。
王九郎有些不悦地蹙起一对秀眉,广袖一甩:“十金可置地百亩,布帛十车,不少了!”
陆亦崐摇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地开口道:“千金难买我高兴。救与不救,全视我当时高不高兴,关你什么事?”
王九郎一怔,继而拊掌哈哈大笑:“先生真性情也,大丈夫也!是九郎着相了,吾当自罚一盏!”说完,便给陆亦崐敬了一杯酒。
陆亦崐瞥了他一眼,低头把玩茶杯。他漫不经心地想到:小孩子,就你这演技。
陆亦崐一路看尽这都城的风土人情,从衣着神态,方才王九郎品论他时仆役的态度,王九郎对猎装青年的评价,等等,已经大概明白了这地方人的审美跟三观。王九郎这时候再来试探,他就一目了然了。不过十金是多少,他倒是没什么概念。
酒过三巡,陆亦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王九郎。
“见过这位夫人吗?”
照片是计算机用记忆留影成像功能临摹的,因为距离当时已经过去11年,所以只能使用“模拟老化”功能,相似度达到95%。
王九郎看着照片,眼睛灼灼发亮。
“世间竟有如此栩栩画技!今日得见,幸甚吾矣!”
陆亦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见过?”
王九郎摇头:“吾久居南阳,孤陋寡闻,无缘得见。先生可是找人,是否有此人户籍身份?”
陆亦崐望着帘外碧空陷入沉思。
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朝代,是计算机根据人物服饰为他制定的。
他知道这时代科技落后,找人只能全国范围广撒网,张贴重金寻人启事。此法形同大海捞针,然而别无他法。
而这就是他出手救王九郎的原因。
陆亦崐失落地垂下眼睑,声音艰涩地解释道:“这是我的母亲。我周游列国做个游侠,就是为了寻找她。”
王九郎一听,大为动容。
他敛襟正容,对陆亦崐深深施了一礼:“先生之孝,当得一拜!若先生不弃,某愿助先生一臂之力!”
陆亦崐受之无愧地颔首道:“我不弃的。”
王九郎一愣,再次哈哈笑道:“先生快人快语,真性情也!丈夫结交,正该如此!”
陆亦崐也笑。他会这样说是因为王九郎不拘泥客套礼仪。若对上个看重礼仪的,王九郎就会知道眼前这位游侠儿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丈夫了。
只是王九郎这小孩看着最多也就是个高中生的模样,怎么开口闭口都是真性情大丈夫。好笑。
陆亦崐笑完别人,忽然想起自己也只有16岁,瞬间就不笑了。
等陆亦崐从前厅出来,已然夜幕擦黑,华灯初上。
庭院里的猎装青年已经走了,提灯领路的仆役走在旁边,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跟他嚼舌根说,猎装青年是被王六郎唤回去了,陷王九郎于险境这般重罪,居然只是罚跪一日便好,也不知道此人是如何讨好的王六郎。
经过一扇门前,仆役忽然闭嘴不说了。陆亦崐抬头望去,恰巧屋内房门“呜呀”打开,猎装青年轻轻拉开房门,跨步走出。
两人迎面相对。
略略敞开的门缝里,一个身影侧身坐在床榻上,正抖开衣衫披上。
陆亦崐还没说什么,猎装青年却是大惊失色。他飞快阖紧房门,神情又是羞赧又是自惭形秽,几乎不知道手脚该往哪放了。
陆亦崐打了个呵欠,继续走路,懒得理会别人的闲事。
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却是猎装青年从后边追上来。
他一把抢过仆役手中的金箔灯笼,冷声喝退仆役:“吾与先生领路便是,汝且告退吧!”
带仆役退下后,才对陆亦崐恭而敬之地敛襟施礼道:“多谢先生今日仗义相救,辛易没齿难忘!”
陆亦崐无所谓地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
辛易亦步亦趋地跟上他,同时察言观色。这位陆先生面容漂亮稚嫩,看着年纪不大,眉清目朗,犹如处子。然而行止姿容,眼神手段,却在沉稳中透出坚毅气度。此等风华,绝不是寻常游侠百姓能有的。
辛易观察片刻,也拿捏不住陆亦崐的底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如今胡人猖獗,饮马长城窟外,剑戟直指建康,朝廷正广招谋士侠士,愿重金拜为客卿,先生武艺过人,何不一展抱负?”
两人正好走到客房门口。
陆亦崐停下脚步,盯着他手里那盏贴了金箔的鱼灯笼,似笑非笑地抱肘打量了他。
辛易目光微闪:“先生,此乃辛易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
陆亦崐一步一步地逼近,直把高高大大的辛易逼得背靠了墙壁。单手撑在墙壁上,他把辛易禁锢在墙壁与自己中间。
他近距离看辛易,就发现这人轮廓比寻常人要深刻许多,眼珠子颜色也是浅棕色的,与常人不同。总而言之,是一种带着混血的英武。
“先,先生?”辛易瞪大眼睛,很响亮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比陆亦崐高大壮实,然而在陆亦崐面前,他却不知怎的总感到虚弱渺小,气势也被对方生生压制住。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让他面红耳赤,无法动弹。
陆亦崐眯起眼睛。浓秀纤长的睫毛下,射出危险的眸光。
“不要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小聪明,我没兴趣。”
辛易心中一惊,后背瞬间竖起白毛汗。
陆亦崐说完,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跨步进了屋子。
身后传来一声动静,却是辛易在他身后屈膝跪下!
“辛易小人之心,冒犯了先生,求先生莫要罪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