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亦崐抬眼望着天空火光,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忽然很嫌弃似的,他一把将臂中的王九郎推到远远去,颐指气使地命令他:“去,把敌人,还有你那些士族队友的资料整理给我!”
辛易站在一旁看他们二人互动,眼底又妒又恨。然而他人微言轻,无可奈何。最后深深望了陆亦崐一眼,他悄声地离开了。
因为南阳城里有不少从平阳投奔来的士族跟百姓,所以王九郎很快收集到敌人的资料。
一大早,陆亦崐神清气爽地坐在书房里,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颗巨大的水晶梨,一边听书似的听王九郎声音郎朗地读资料,一整叠,从头到尾念一遍。被陆亦崐中途挑拣出来的段落,还要多念几遍加深印象。
此次围攻南阳城的主将跟平阳城的还是同一人,乃是胡人中鼎鼎有名的大将闵晋。从先前的案例来看,这个少数民族将领是个行事无所顾忌,性情十分残暴的人物。
第13章 守南阳5
除了闵晋的,王九郎还整理来城中其他士族郎主的资料,当然也包括南阳城主。这大腹便便的老头子现在还在自己府里,拉了不少士族饮酒作乐呢。
陆亦崐听完,梨子也吃了三个,吃得嘴唇亮晶晶的。而王九郎说得口干舌燥。抬头看到他嘴唇润泽鲜艳,宛如一瓣饱满鲜嫩的花蕊,就更是心头燥热了。他掩袖偷眼盯着陆亦崐的嘴唇,不知不觉就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壶冷茶水。灌完了,见陆亦崐两肘撑在案上,皱眉沉吟着,也不敢打扰,就安静坐在一旁等待。
等了一会,陆亦崐开始指挥他:“去,把南阳城周边地形图纸拿来。”
这东西属于很重要的机密文件。王九郎犹豫了一下,还是急匆匆想办法去了。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使的什么手段,一张厚实的布帛就摊开铺在陆亦崐面前。这是临时摹写的。
陆亦崐伏低身细细地看,包括每条山脉水流,街道屋舍,城门兵力的布置。长久地看,长久地琢磨推敲。
尽人事。能守则守,不能守,他自然不会强求。
“哎,也不知道兄长走到何处,是否平安!”王九郎担忧地叹息道。
昨夜走的,不只是王家,还有一些不看好南阳城的士族,包括陈家,赵家等,也是收拾了几大车细软便上路。队伍浩浩荡荡,其中光是书简就堆了重重几十车,比粮食还多。
这时候的人以藏书为风雅之事。逃亡路上如果只顾着些铜臭俗物,没有书籍相伴,是要被士大夫嘲笑庸俗的。活下来是声誉受损,仕途人生,再难寸进,死了也只能得到一句“如此俗物,不必可惜”。
而这样一支累赘重重的逃亡队伍,若与胡人狭路相逢,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忽然听到门外仆役来报:“公子,数日来难民涌入太多,百姓不胜其扰,屋舍不足也!”
陆亦崐瞪眼看王九郎:“这些难民,你就这样让他们全进来了?”
王九郎不解道:“先生,有何不妥?”
难民进城寻求庇护,作为士族贵族,自然没有把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这时候若舍弃百姓,将来若有机会回到建康,非得被清议唾骂死不可。他不能给琅琊本家蒙羞。这决定是南阳所有士族一致赞同的。
陆亦崐手指点了他,气得都笑了:“守城守城,不做甄别规范就放进来,你们想好如何管理城内秩序了吗?或者混进来胡人的卧底间谍,晚上来个里应外合怎么办?”
王九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王九郎自诩饱读诗书,但对兵家政事,却知之甚少。与他相比,南阳城中的其他士族子弟就更是不如了。时人喜欢清谈玄谈,以柔弱清瘦为美,最是厌恶兵祸政治。有些士族子弟,远远的听见马匹嘶鸣声,都能吓得掩面大哭。
“这……人已分散不可寻,这该如何是好……?”他求救般靠近陆亦崐。也不知道这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对陆亦崐有着固执又盲目的信任。
陆亦崐敲了敲图纸:“你们这应该有户口本吧?拿户籍清点人头,或者三户为一组,互相指认。多出来的人先看管在一处。加强城防守备,如果有行踪可疑者夜近城门——咦!”他一下子坐直身,目光凌厉地盯着平阳方向,忽然挑眉哂笑,又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先生,究竟何事?”
陆亦崐缓缓一笑,眼底闪动着狩猎者的兴奋光芒。
“他们来了。”
月黑风高。
距离南阳城不足百里的一处丛林中,篝火明亮,营寨如山包。
一个穿着胡服的高大青年撩开一处营帐门帘,弯腰钻进其中。
帐子里一灯如豆,空气潮湿腥燥。暗淡的烛光里,映照出一个狼狈消瘦的人影。听见脚步声,人影受了惊动,徒然睁开眼睛。
王六郎静静地望向辛易。
辛易穿着束腰绑腿的胡人战衣——他是高大周正的身材,穿猎装或者战衣都是特别的威武。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王六郎面前,面上笑微微的。
“六郎,醒了。”
王六郎的确醒了,醒得不能再醒。活了二十六年,就现在最清醒。他衣衫凌乱地蜷缩在角落,怯怯地唤了一声:“易郎。”神情仿佛是很害怕,随时准备着一场昏厥或尖叫。
辛易走到硬床边,长手长腿地跨坐下来。而王六郎一眼不眨地追随他的身影,眼里燃烧着痴迷而悲痛的光芒。
辛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去理会他。他想起昨天那场残酷又野蛮的行刑,光是想,就让他兴奋得汗毛炸起。看着那些往日自视甚高,自我标榜为中原望族的家伙,一个个吓得痛哭流涕,抱着他的腿匍匐求饶,真是痛快啊。
前日出逃的士族百姓,全被他引入胡人布置的陷阱中,无一逃脱。
可惜先生不肯与他同行,否则现在早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必要紧紧拥着他,好好温存说话。
“易郎,汝何故背叛吾?”王六郎痛苦地哽咽抽泣。
辛易扬起英武的脸——他眼窝凹陷,棱角分明,轮廓是晋朝百姓少有的硬朗深刻。
“吾本是胡人之后也,何来背叛一说?”
他说完这句话,面容便彻底的放松了。
这个秘密,压抑在他心中太久了。他身上一半的胡人血统,使得他从小饱受屈辱欺凌,自己也是羞于启齿。如今好了,他豁出去做了选择,就不再痛苦了。他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他不再看王六郎。王六郎不过是个五石散吃多了,又纵欲过度的病鬼而已。想到他对自己的迷恋,他就感到十分恶心。
取出纸笔,他对王六郎喝到:“过来,与汝王家写一封书信,言汝已率领众士族投入闵将军麾下,令王九郎速速投诚!”
王六郎伛偻着抱住膝盖,神经质地念叨着什么。
辛易蹙眉想了想,伸手把他拉扯到自己身边。他拧起王六郎的下巴,笑得邪气:“又欲吾睡汝乎?”
王六郎打了个寒战。
辛易顺手抽了他一巴掌,然后让他自己脱了亵裤,在案前站好。
粗鲁地进入他后,辛易将他的手按在纸页上。
“写!则如尔所愿!”
片刻后,辛易衣衫整洁地走出营帐。心中暗暗嘀咕着,若方才春风一度者乃是陆先生便好了。
他拿着一纸笔墨往闵大将的军帐走去。
辛易崇拜强者。闵晋骁勇善战,是他最仰慕的人物。
强者生,弱者死。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一灯如豆。
王九郎将手中的书信放在烛台上,看火苗慢慢吞噬掉纸页。
他的兄长投敌了。
逃出的士族中,唯有六兄一人得以保存,却是以汉奸身份。南阳王家满门清流名士,将受到何等打击,几乎令他不敢想象。
一人身影不正,满门忠义受辱。
胡人让他跟着兄长投诚,许以高官厚禄,否则兄长性命危险。真是可笑。舍弃家族的兄长,他怎么可能会去救呢?
同样的,为了家族的荣誉,他也必须要自裁以谢天下。
王九郎想着百般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明日就是先生说的攻城之日了。一战之后,是生是死,不得不使人惶恐烦忧。
如果明天就死了,那么,今夜就这般度过,该是多么的遗憾啊!
王九郎的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将要离他而去了!
踌躇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开陆亦崐的房门。
陆亦崐睡了一半被叫醒,肚子里就积压了火气。他垂头丧气地爬起来给王九郎开门。心想这小子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正经事,他非按住他揍一顿不可。
不料他这门刚打开,王九郎便迫不及待地跳进来,同时关门插上门闩。
背抵住门扉,他对着陆亦崐深深喘了几口气。望着陆亦崐的目光,泛着绿油油的邪光,像一只逮住羔羊的饿狼。
陆亦崐看他两颊绯红,浑身颤抖,是紧张得要晕过去的样子,还以为南阳又出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你还好吧?”
他好心好意,王九郎却低喝一声,打架似的,飞身跃起扑向他!
陆亦崐往旁小迈一步就避开了。
看王九郎“砰”声往床铺摔了个背朝青天,磕得眼睛鼻子红彤彤的,他当场就捂住肚子,十分幸灾乐祸地哈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