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顺的头发湿哒哒地贴着脸跟额头,发梢还在一点一滴地滴着雨水。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容长脸,睫毛浓秀,尾梢几根尤其长,还挑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子。他的薄唇冻得惨白,脸却是粉白粉红,美得犹如一枝春雨中独绽的桃花。
贺峪祺吃了一惊,讷讷口吃道:“小,小泪包?”
陆亦崐在贺峪祺面前两脚一并,立正站好,而后深深一弯腰,用马鞭鞭梢挑起贺峪祺的下巴,认真地看他。
贺峪祺是偏于柔美清秀的相貌。大骨架子,身材高挑,能把衣服穿得仪表堂堂。因为喜欢做白衣黑裤的简洁打扮,所以瞧着十分俊逸清冷,乍一看几乎像个饱读诗书的温雅才子。然而本人却是十分的活泼好动,性格也偏于傲慢自恋。总而言之,十足的表里不一。
与三年前相比,贺峪祺的相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一样的清瘦高挑,就是一张白皙的俊脸晒得泛黑,皮肤显得粗糙干燥。
陆亦崐验货似的将他打量一番,确定眼前这位的确是小叔叔。是一个涂了棕色油漆的小叔叔。
他很想揪一揪贺峪祺的脸。
贺峪祺望着自己已然长成个大男孩的心上人,目光几乎发了痴。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两人居然还有相见的时候,然而偏偏又是这种时候。这算是贺彦东的仁慈,还是残忍?
贺峪祺看陆亦崐看的如痴如醉。陆亦崐却不再看他。他把马鞭掖在腰后,对着机械兵一摆手:“带走!”
贺峪祺被反绑住双手,押解回到桃源村。
经过一夜雨水的洗礼,桃源村焕然一新。屋脊瓦楞,全是光鲜的颜色。在春风徐徐的清晨时分,小村落终于恢复了宁静。
殷红的血液渗入土壤,一群小孩儿在上边跑跑闹闹,翻着机械兵断裂脱落的四肢玩。乡村的小孩大多没见识过机械人,难得近距离接触了,就胆大包天地想捡些战利品回家去。
投降的残兵败将足足有十三人,都被捆绑住,在广场墙角站成一排等候发落,其中有智能机械人,也有活生生的人类。
陆亦崐领着一队机械兵,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走得目不斜视。贺峪祺被押住,伛偻踉跄地跟在后边走,见他走得威风凛凛,对村民跟俘虏们完全视而不见,心里就生出一丝犹豫。哪怕是机械人,跟着他打了两三年的战,这感情也是有的,更遑论其中还有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副官。他想跟陆亦崐求求情,绕了这些人。
话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他正要鼓起勇气开口。不想前边已经走到门槛处的陆亦崐忽然停下脚步。
陆亦崐原地立正,拔出腰间手枪,头也没回,遥遥地朝着那排俘虏一抬手,就扫过去成梭子弹,枪枪爆头。
贺峪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嘶哑而迟疑地张了张嘴:“……你?”
陆亦崐保持着背对他平举手臂的动作,闻言便微微偏过脸。贺峪祺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冷硬又野蛮的光。
贺峪祺从他身上看到了贺彦东的身影。
“怎么了?”陆亦崐问道。
此次他的目标只有贺峪祺,其他人,跑了死了残了祸害别人去了,怎样都无所谓。贺二叔说过,对待无所谓的俘虏就得这样处理。这样最干净利落。
贺峪祺看着这样的陆亦崐,心中缓缓生出一股难过与愤怒。
该死的贺彦东,把他的小泪包教成什么样了!
把贺峪祺交给卫兵们关押起来后,陆亦崐把自己收拾干净了,盘腿坐在硬邦邦的木椅上吃早饭。
他话不多,唯一能谈上几句的副官也死在昨晚的战场上了。他清点伤亡人数时发现这位副官躺在墙角,脏腑肠子流了一地,挣扎着还没死透。他试着把肠子帮他塞回肚子里,可是没有用,捂住伤口,血还是往外涌。是完全救不回来了。陆亦崐便给他补了一枪。这时安静下来,陆亦崐就恍惚觉着是自己杀了副官。
可是杀了就杀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二叔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哪个位置的人,都可以补充新的。
桌上摆了一大锅白米饭,一盘油淋淋的老莴苣,跟一条腌渍得干瘪发黑的大咸鱼。这村子里自然有许多别的好东西,单就昨晚上,就有不少家禽遭了池鱼之殃。按说今早就得有新鲜肉食下饭才是,但因为陆亦崐进村就约束军队,秋毫无犯,所以村民们察言观色,就把好东西全藏了起来,假装无事。
按照战争法,古华帝国每次打战,都会提前给无辜牵涉其中的人民,按人头贴补“战争损失费”的,其中就包括土地征用费和伙食费。
陆亦崐被亏待了也不知道。将就着吃了一点肉菜,他不由皱起眉头,心想怎么能有这么难吃的东西。末了就只吃白米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在的饭量是十分的好。他吃饭的时候,扒拉一口,是十分巨大的一口,直接就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咀嚼时嘴巴紧闭,两腮鼓起,完全是个孩子式的吃法,吃得那是十分的认真。
津津有味地把一锅白米饭吃了个底朝天。他心事重重地抚摸着圆滚的肚皮。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他一咬牙,唤来卫兵,让对方把这两盘巨难吃的菜端去给柴房里的贺峪祺享用。
在屋子里枯等片刻,他掐着手指算了时间,觉得贺峪祺该是吃饱吐完了,便神采奕奕地往柴房去了。
柴房是一间土坯房,屋里堆了几捆木材。只有一扇铁窗,还没有窗棂玻璃。贺峪祺就被锁在铁窗下。锁链一头拷住他的手脚,另一头长长地绕在窗栅栏上。
几个机械兵团团围住柴房,见了上司前来,便立刻立正行礼。
柴房内外是不一样的时间段。外边是亮堂堂的白天,里边却是灰沉沉的黄昏。陆亦崐左手紧贴住笔直的裤线,右手按住腰侧pei枪,齐整抬腿跨过门槛。他走路是格外的昂首挺胸,从背面看,后背笔直得就像一刀劈下来的。
进了门,他做了个原地向左转,面对了贺峪祺。
第5章 机械迷城5
铁窗下,贺峪祺曲着一条腿,坐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铁链中间,听见声响,贺峪祺从遮眼的刘海下射出目光,跟陆亦崐打了个照面。
贺峪祺肩宽腿长,委顿在角落就显得十分不协调,几乎像个落难的英雄。
他眼睁睁看着陆亦崐一步一步走来,最后就停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左手支在膝上,右手搭在腿上,陆亦崐慢慢单膝跪下来。
他轻声说道:“小叔叔,你输了。”
他看着贺峪祺,越看越得意,虽然贺彦东说要喜怒不形于色,可看到小叔叔灰头土脸的倒霉相,他还是忍不住露出点少年心性,想要跟对方炫耀一番。
贺峪祺笑着摇了头:“还没有。”
陆亦崐盯住他的眼睛。
直挺挺地起了身,他把手按在腰侧的枪上。在贺峪祺面前来回踱了几圈,他突兀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贺峪祺,神色堪称高傲:“好,你不服气是吗,咱们再来比试一下。”他心中恶狠狠地补充,臭小叔,打得你满地找牙!
贺峪祺捋高刘海,露出清秀的眉眼,无赖地挑眉笑道:“你枪法准,我不跟你比枪。”
陆亦崐点头:“好。”然后他大声朝门口的卫兵吼道,“拿两把军刀。”
卫兵捧进来的刀是弧形流畅的唐刀样式,刀体锐利透亮,锋芒毕露。
陆亦崐让人给贺峪祺解开锁链,然后抓起其中一把,把另一把“哐啷”丢到贺峪祺脚边。
陆亦崐挥退卫兵。刀尖朝下,摆出决斗的姿势。
贺峪祺拍打着尘土站起来,活动了四肢,他捡起那把军刀挥舞了几下。
他们的刀剑功夫都是同个师傅教出来的。师傅是贺彦东。
贺峪祺深吸口气,将刀举至脸颊边,目光渐渐变得刚毅凶狠。他提刀上前,凌空就劈。陆亦崐不慌不忙地举刀架住他,同时运气一挣,就把他掀到一边。贺峪祺笑了一声,再次侧身削去,陆亦崐往后一仰,便灵活地避开了这气势汹汹的刀锋。
两人开始你来我往地过起招。只过了五六招,便分出胜负。
陆亦崐一直在闪躲。到了最后,他避开了贺峪祺当胸一刀后,趁着对方冲势过猛,露出后背破绽,便利落地侧转刀锋,用刀脊在贺峪祺后背飞快抽了一刀!
这一抽又狠又稳。贺峪祺正在前冲,冷不防背后受了这么一记重击,当即整个人扑到地上,扑起漫天灰尘。他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回手在后背上摸了一把。手上很干净,没有血,便知道陆亦崐又饶了他一次。如果是用刀锋,他非得被削成个血葫芦不可。
陆亦崐单手拎刀,站在他后边。
贺峪祺站起身。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忽然同时丢下刀,转用起了拳脚。
两人像小时候那样,你揍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在地上翻滚成两只灰扑扑的花脸猫。
翻到后头,陆亦崐单手掐住贺峪祺的脖子,手肘撑在他胸口,压手压脚地,总算制住了他。
贺峪祺已经只剩下喘息的力气了。
陆亦崐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贺峪祺抿紧嘴巴,只用胸腔起伏。
陆亦崐手上一使劲:“不说,我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