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陆亦崐回答,他忽然福至心灵,指着陆亦崐的鼻子笑道:“我知道了,你叫小泪包,爱哭鬼!”
听他随手拈来一个外号给自己,陆亦崐气得肺都要爆炸。他一边成串地眨泪珠子,一边攒了力气要跟少年同归于尽。
少年轻而易举地把眼前这不自量力的小崽子举起来抱住了,大笑着丢上去,接住,再丢上去,再接住。再要丢,就丢不上去了。因为陆亦崐手脚并用地缠住了他,缠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撒手。
这时,贺彦东顶着一身寒气,踩着铿锵的军靴从屋外走了进来,大衣氅子还没脱挂,就从后边强横地把陆亦崐接手过去。
陆亦崐如见救星,飞快搂住了他的脖子,同时扯着清脆稚嫩的嗓子对他告状:“他打我!”
瘦高少年把眼一瞪,秀气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不满。他朝贺彦东叫嚣道:“好你个小泪包,还该敢当着老子的面告状,行啊!哥,你把他放下来,我还没玩够呢!”
贺彦东皱起刀锋般偏于锐利的眉宇,面露不虞。他是个刚正威严的相貌,军装笔挺熨帖地勾勒了周正高大的身躯,肩章与胸章互相辉映闪烁,看着十分泠然不可侵犯。他抱着陆亦崐,原地立正转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陆亦崐后来才知道,这瘦高少年是贺二叔的亲弟弟贺峪祺。
陆亦崐恨死贺峪祺了。
贺彦东疼爱陆亦崐。这疼爱有好的时候,也有坏的时候。
好的时候是非常的好,什么都给,怎样都行。坏的时候,则是又打又骂。打是军队管理式的抽鞭子,骂是劈头盖脸的数落。但坏的情况总是少的。并且贺彦东的打骂都是师出有名,都是为了陆亦崐上进学好。
陆亦崐领会了这份厚爱,所以贺二叔打他,撵他,他反倒跟贺二叔更亲近了。
在陆亦崐哭泣的时候,贺彦东也不哄他。
贺彦东就站在高高的摩天办公楼楼顶,把小小的陆亦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俯瞰街道,俯瞰脚下这机械普及,科技发达的现代大都会。
夕阳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锋芒毕露直插云霄。玻璃甬道在空中盘旋成街道,其中行人往来,市贸喧嚣。远处,从楼层中不时穿出一列列悬浮列车,蟒蛇般在空中一个漂亮甩尾,又凭空消失在另一个楼层中。冰冷的机器发出轰隆隆的协奏曲。
陆亦崐被这恢弘的世界震撼住了,忘了哭泣。
这时,贺彦东便豪情万丈地举目眺望天际尽头,对肩上的小孩说道:“崐儿,你要快点长大,成为二叔的臂膀!”
陆亦崐回首过去,恍惚地觉得幸福的一家三口生活,的确是一场梦,是一段从未存在过的空白。他先还半夜哭醒,光着脚到处找爹娘,再长大一些,就不找爹娘,只找二叔了。
贺彦东虽然不苟言笑,但陆亦崐孺慕崇拜他,看他就是各种风度翩翩,天神下凡。而看贺峪祺,陆亦崐就只觉对方狗憎人怨,难以入眼。他完全无法对对方正常审美。
贺峪祺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少年,十五六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他跟兄长自小生活在军事化管理的家族中,打照面的不是古板严肃的军官,就是冷冰冰的机械兵团,十分枯燥无聊。身处这钢筋铁骨的金属古华帝国中,活生生的陆亦崐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了。
小泪包漂亮可爱,而且活蹦乱跳,十分招人疼。
像逗弄一只躲在沙发下的小猫崽子似的,一旦贺彦东不在,贺峪祺就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各种小玩意把陆亦崐哄骗出来。等陆亦崐怯生生地勾出小爪子的时候,贺峪祺就猛地一把逮住他,抱高了往天上丢!
长此以往,陆亦崐落了心理阴影。见了他就跑,跑不过就打,打不过就哭,哭了就必须满院子地跑,要去找贺二叔告状。而贺二叔常常忙得脚不沾地,只有他的副官知道他在哪里。陆亦崐找不到家长,就又自寻死路般嚎啕着跑回去,孤零零地站在贺峪祺面前,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贺峪祺哭,永远没有服气的时候。
陆亦崐越是如此,贺峪祺就越爱撩拨他。有时候贺彦东回来了,把哭得气息打岔的陆亦崐抱走了,他站在后边看着,就感觉十分刺眼。好像是心爱的玩具被抢走了,他追之不及,心中懊丧。
古华帝国建设蒸蒸日上,贺彦东的事业也蓬勃日进。
贺彦东在三十六岁的年纪,因为一场清剿异族的彻底的大胜利,被破格提拔为绿营中将。这些年,他每次要领兵作战,必定要捎上陆亦崐。陆亦崐被他放在身边日夜督促教导,又终日在大炮硝烟中摸爬打滚,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终于练成了一身硬骨头。
陆亦崐看自己骨架撑开,很有希望长成个大个子,自觉在小叔叔贺峪祺面前底气倍增。所以贺峪祺再要撩拨他,他就敢回手。跟贺峪祺摔跤似的在地上滚成一团,滚成两只灰扑扑的花脸猫。他用手肘跟膝盖压制住贺峪祺,跟贺峪祺面对面地喘气,面上恶狠狠的,心里却酣畅淋漓,十分痛快。
他跟贺峪祺从小打到大,早打成了一对冤家似的小伙伴。
贺峪祺躺在他身下,却是心脏“噗噗”急跳,头脸小腹都跟着发了低烧。
上方的陆亦崐正在抽长身子,就像柳枝抽芽,一片鹅黄嫩绿的鲜美颜色。他脸蛋瓷白精致,手脚秀美纤长,五官渐渐长开,十分标致动人。就是两颊还是鼓鼓的,带点婴儿肥。这使得他的美,美得稚气懵懂。
这样美好的一个陆亦崐,正对着他孩子气地咧嘴笑,浑然不知他内心坎坷跌宕。贺峪祺在16岁的春天悄无声息地开了窍,他心底朦朦胧胧的,装满了成人式的苦恼跟甜蜜。
贺峪祺伸手把陆亦崐抱了个满怀,抱得紧紧的,胸腹相贴,几乎就要耳鬓厮磨。
陆亦崐还在洋洋得意,一味逼问他:“你输了!你服不服!”
贺峪祺手扣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嗅探他的头发。头发是细密乌黑的秀发,陆亦崐敬爱贺彦东,贺彦东梳了个莫西干发式,他也有模有样地往头上抹发蜡来上一个。可惜猫学虎步,形似而神非。发型也是挑脸型跟身型的。同样的发型,贺彦东看着是冷峻沉稳,陆亦崐顶着一张漂亮的娃娃脸,却是愈发衬得俊俏风流了。
贺峪祺笑嘻嘻的答应他:“我认输,我服气得很!”
他对小泪包的美貌的确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心悦诚服,服的没得说。
时隔8年,陆亦崐终于把“凶恶蛮横”的小叔叔打倒在地,取得了压倒性的大胜利。为着这场胜利,他因为在军中私自斗殴,被贺二叔罚跑一万米。霞光万丈的黄昏,他一个人绕着训练场一圈一圈地跑,边跑边对场地上的贺峪祺龇牙咧嘴扮鬼脸。场地木桩上,头顶钢碗扎马步的贺峪祺也回了他一个利索的白眼。
陆亦崐13岁,贺峪祺被家族派往岭南边城。他这身份,若放在几千年前的古华国,就是镇守边关的藩王跟节度使,是手握实权的一方大将。然而,看着是荣升了,只有贺家内部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山不容二虎。年轻一辈中,贺彦东鹤立鸡群,深孚众望,是当之无愧的贺家下一任家主。贺峪祺跟其他宗族兄弟只能避其锋芒。
远离权利中心,明升暗降。
没人告知陆亦崐真相。贺彦东一心把他栽培为而儒将非政客。陆亦崐没有看懂其中蹊跷。
第3章 机械迷城3
贺峪祺的队伍要开拔,陆亦崐高兴地来送行,为这终于不再无所事事的小叔叔感到由衷的欣慰。
忧伤自然也是有的。贺彦东是他如父如母的长辈,但贺峪祺却是他唯一的朋友。打打闹闹,又能一笑泯恩仇的好朋友。
贺峪祺在人前狠狠地抱住他,两手箍住他的腰肢,几乎要把他勒进怀里。同时目光冰冷地射向前方。
那里,贺彦东正站在二楼落地窗前看着他们亲近。贺彦东依旧是一身肃杀的寒气,目光却是一潭井水,平静而幽深。隔着日光下反光刺眼的防弹玻璃,贺彦东远远地朝弟弟笑了一下,转身走开了。
陆亦崐回抱了小叔叔。但他的手是光明磊落的,他的笑是坦率明亮的。
陆亦崐对贺峪祺说道:“小叔叔,等你安顿下来,我过去看你啊!”
贺峪祺翻身上马,背着身朝他晃悠悠地挥手告别。他在心中默默地神伤道:真的还能再见吗,我心爱的小泪包。
三年后,在一个春寒料峭,冰雪消融的时节里,陆亦崐骑着一匹威武的黑马,领兵往岭南边城去了。
马不是活马。和贺二叔领他回来时骑的一样,看着是生动的活物,剖开了看,内里全是机关齿轮。
路上行军半个月,陆亦崐的脸上就没放过一刻钟的晴。无形的风雪扑面而来,在他脸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霜。他面无表情,目光冷酷,看着与周围的机械士兵几乎如出一辙。
此次远行,他不是去看望贺峪祺,而是去剿匪,剿贺峪祺这个逆匪。
两年前的大年三十,在新年第一声鞭炮响起的午夜,陆亦崐从噩梦中惊醒,就遥遥听见京畿一声震天撼地的警报拉响。竟然是岭南边城对京畿重地开了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