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机会从头再来,若有机会再问一回。他陆卓扬,定不会再做同样的抉择。
二十二年前。
驭灵山上,老掌门同时收到了两枚送信纸鹤。
一枚云:不辱使命,山野小镇寻见阴魂阳明之体。
另一枚云:极西之地突生异象,清泉枯竭、河流倒灌、浓雾四起、百兽发狂,恐生大变,望周知。
当夜,驭灵山顶红光大作。
老掌门暗道不好,召集门内所有弟子,立下重言,道:“誓死镇守锁魔井。”随后连夜带领驭灵派众御剑乘风,往西而去。
极西之地乱象持续了几日,驭灵派众赶到之时,只见得满目苍夷,丛林尽毁、生灵涂炭。这场百年难遇的地动之灾,已将整个极西之地夷为平地。
因着方圆百里内渺无人烟,对世人影响甚小,是而未曾引人注意,只有由西往东逃出生天的人带回一丝半缕的小道消息,聊作谈资。不过数日,也从街头巷尾隐去了声迹。
随后风平浪静,直至月余后修真界又传出了一个大消息,更是将此事推掩得一干二净——驭灵派掌门禅位归隐,将门派托付与了首座弟子。而此人便是明心和萧无妄的师兄何其有。
修真之人只当驭灵派修心养性、豪放豁达,正当盛世却急流勇退,是为修真界的异类,却也教人不得不佩服。
然修真众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驭灵派老掌门并非退隐,而是将毕生修为连同门内一百三十九名弟子的性命,一齐埋葬在了极西之地。
这场毁天灭地的地动之灾,不仅仅将极西之地搅了个天翻地覆,更是动摇了在此处的锁魔井根基。
“世人只道锁魔井可困守世间一切邪祟,却不知最初是谁人设下的锁魔大阵,千百年又是谁人镇守,地动之灾后更是无人想起这口深井来。
“只是旁人或可不管不顾,我驭灵一派却不能置身事外。
“守护锁魔井乃我派立派之基,千百年来一直肩负此任。
“只是多年以来,锁魔阵多多少少出过几回纰漏,却从未损毁得如斯严重。”初见地动之灾后的锁魔井时,老掌门仰天长叹,与众弟子道,“此次吾等,怕是有来无回了。”
极西之地毁,锁魔阵大破。
老掌门当机立断,命一百三十九名弟子不眠不休,设临时大阵将井中恶魂困住,又命三位亲传弟子以血肉之躯重画阵符。
然众人之力终究有限,若重启锁魔大阵,非由阴魂阳明体集井镇之力镇住阵眼不可为之。
老掌门三位亲传弟子中,以萧无妄资质最高,或是三人唯一可来回急奔且仍有余力绘完阵符者。是而临危受命,去将命盘相符之人带回。
也不知是否是场巧合,锁魔井破阵同时,百年未曾寻见的阴魂阳明体便现世了。算年纪,出生尚不到满月。
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陆卓扬。
☆、念断
五年后。
又是驭灵山中宁静的一天,天朗气清,年少的驭灵弟子们聚集在空旷的草场上,整齐列队,专心认真地扎马步练气。
这日不是明心授课,他闲来无事,踱步到场外头转了一圈。众弟子各个神情认真,态度端正,也无半分懈怠。
将众人百态纳入眼底,明心却还未满意,视线继续在队伍里逡巡,细细找过,果真发现其中少了一个小豆丁。他无奈摇摇头,双手负在背后,转身往庭院而去。
他径直穿过花园,一路疾行,最后停在一道木门外头。准备上前敲门时,脚尖踢到了东西,低头一看,却是门旁的挂牌掉了。
明心弯下腰,将挂牌捡起,拭去上头的尘灰后,将牌子挂回了原来的位置。
木牌子晃了两晃停下,上头古体的“陆卓扬”三个字总算是安稳下来。
他侧耳朵听听屋内动静,随后抬手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没人声回应,于是明心又敲了三下,开口问道:“卓扬可在?”
屋里头立时扑腾了一番,不过很快又安静了,随后一个闷在棉褥中的嗡嗡之声应道:“徒儿不在。”
明心笑笑,道:“怎得不与师兄弟们去听课,又将自己关在房里了?”
此时的陆卓扬只有五岁大,尚未褪去稚气,说话奶声奶气的,却偏生摆出一派一本正经来。似乎也忘了礼数,只窝扑在床上,抬起脑袋大声争辩道:“掌门师伯说我魂魄不稳、七星不定,不能跟师兄弟们一起学术法!”
“哦……掌门师伯真这般与你说的?”
陆卓扬嘴角一别,扭捏了一番,最后如实答道:“掌门师伯说……要大家伙儿多让着我一些。可是他们都打不过我,我才不用他们让!”
“师伯也是为你好……罢了,为师陪你练可好?定不会让着你。”
屋里头迟疑了一会儿,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明心道,“不过你可不能再赌气躲着不见人不听课,可记住了?”
房内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小奶娃抓着床沿,小腿踢摆着,一蹭一蹭地挪下床。
明心耐着性子等着,屋里头撞桌子撞椅子的响了一阵,随后房门吱呀地开了,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里头探出来,对着他甜甜一笑:“徒儿记住了。”
明心招招手:“出来吧。”小陆卓扬闻言更高兴了,张开一双小肉手,迈开短腿儿,一头扑入明心怀里。
“诶哟,怎得又重了。”明心弯腰抱起他,拍了一把他的小屁股,将人搂紧了,慢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着步。临了问道:“奶娃儿年岁小小,倒是知道争强好胜了。……为师问你,前日里教你的话,可都还记得?”
“徒儿记得。”小陆卓扬一双小肉手抱着明心的脖子,板正脸认真点点头,“徒儿身上关着魔物,不能告诉别人,连天月师兄也不能说;身体不舒服要赶紧找师尊和师伯,不能自己忍着;”他说到后头,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耷拉了下去,“魂魄不全,不能学高深的术法……”
明心捏捏他肉嘟嘟的脸,道:“卓扬真乖。很多人穷死一生也学不会高深术法,太执着也不过换一个求而不得。术法一物,不求浮华,唯能自保就好。这也是我驭灵一派向来的宗旨,等你年岁大些便懂了。现下也莫要不开心……为师偷偷先将诱心术教你可好?”
“好!”可以学在别人前头,小陆卓扬的耳朵立马竖了起来,人也精神了,还高兴得扳起了手指头,一一数道,“徒儿还要学御剑诀!灵犀步法!还要学嗅识术!”
“小奶娃还真贪心。”明心哈哈大笑,“好好好,都依你。不过为师给你开小灶,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好~”
……
一老一少毫无芥蒂的开怀大笑仿若就在昨日,甚至因为师尊偏爱而沾沾自喜的心情都还能依稀忆起。
然而陆卓扬明白得很,那时候他还小,尚不清楚明心老人所言的真正含义。
随着年纪增大,懂得了是非曲直,又知晓了苍生大义,才慢慢理解到自己身上背负的到底是什么。
锁魔井被毁后,驭灵一派所有已束发弟子共一百三十九人,不眠不休设临时阵法锁魔,最后尽数力竭而死;
老掌门与锁魔井镇物断灵钉命盘不合,为将临时阵法拖延至萧无妄将阴魂阳明体带回,以身镇阵,一身修为尽毁,临终之前独自离开了驭灵山;
萧无妄御剑狂奔几天几夜,最终也没能救下老掌门,气急攻心,随后又以自身血肉之躯绘制锁魔阵符文,终走火入魔,被符文反噬,重伤昏迷;
堂堂隐世大派,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当时作为“针盒”带回的陆卓扬不足满月,还在襁褓中哇哇啼哭,自然承受不起强大的镇阵之物,加之萧无妄昏迷不醒,阵法未成,修复锁魔阵法一事只能不了了之。
明心老人与掌门退而求其次,以术法之力将陆卓扬的一魂一魄推出体外,留出了足够的空隙,用三道连环封印把井内魔物恶魂锁在了他的身体里——什么半人半魔都是幌子,归根究底,不过是个用来装盛恶魂的容器罢了。
然而以阴魂阳明之躯困守恶魂只是无奈之举。人的三魂七魄天生相吸相引,随着年岁见长,这种拉扯力无可消弭。
若是陆卓扬缺失的一魂一魄归位,连环封印的力量便难以与恶魂抗衡,届时只怕困它们不住了。
事到如今,明心老人只能取出了断灵钉。
从小到大,明心老人与掌门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强调,若身体有何不适定,一定要及时知会。所以打一开始察觉到异样时,陆卓扬就有了心理准备,明心老人让他独自一人上明心阁时,他是半点吃惊也没有的。
从最初的什么都不懂,到后来清楚又了然,经历了“我与旁人不同”的洋洋得意,到后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为什么会是我”。
说不恨,必然是骗人的。
师兄们嬉笑怒骂时,他要连带着脖颈间的封印,谨慎地藏起身份;
师弟们臆想着非凡的将来时,他只能小心兜搂着为数不多的寿元,掰着指头细细数住还能过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