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慢慢成长的岁月里,收起了年少时的争强好胜和爱玩爱闹,学会了将心绪都敛在肚子里,不与人深交、只将一腔愤懑化作了沉默寡言。
是而与明心老人面对而坐时,陆卓扬是不说话的。
可笑的是,面对最疼爱的徒弟,明心老人竟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人之间横梗着一百四十余条性命和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客套的话,不说也罢。
明心老人取出放置井镇的石盒,将五枚断灵钉依序摆开,整整齐齐排在地上。
久闻其名的镇阵之物摆在眼前,陆卓扬竟没有半分感想,没觉得害怕,也没觉得好奇。他捡起一枚,仔细从针尾摩挲着上头的纹路。
明心老人看着他,并没有阻止。
“今日夜里魂魄归位后,为师会为你打入第一枚断灵钉。会有些疼,你且忍着。”
陆卓扬点点头,把断灵钉放回地上:“徒儿明白。”
两人说的话客气而疏离,明心老人也跟着陆卓扬点点头,好像这么做能让自己好受些似的。
明心老人酝酿许久,想说些能宽慰彼此的话来。
不过陆卓扬倒是先一步开了口。
“徒儿有一事相求。”
那瞬间,明心老人竟是心存感激的。若能替徒弟完成心愿,愧疚或会少一些,心里头大概也会好受一些罢。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但说无妨。”
陆卓扬双手覆在膝盖上,坐姿板正。
阁楼护栏上不知何时停憩了一只云雀,自得其乐地梳理着羽毛,远处传来同类的脆鸣,它抬起脑袋,左右瞧了瞧,随即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陆卓扬收回视线,一字一句认真道:
“苍生大义为何,徒儿一知半解,从未想明白过。但命数如此,自怨不得旁人。只是徒儿前半生愚昧懵懂;后半生枷锁满身。此生二十余载,尽数活在了他处。
“徒儿只求师尊一件事,望师尊成全。待魂魄归位后,烦请师尊将徒儿记忆抹了去。
“不求寿终正寝。不求志得意满扬名天下。
“只求五钉齐聚之前,忘记一切、放下包袱,为自己活上一回。”
☆、梦回
夜里陆卓扬没有回住处,在清景阁坐到了天亮。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升起时,他走到窗台边,眺目远望。绿柳青青,花繁叶茂,驭灵山灵动依旧,仍是一派勃勃生机。
他站的位置视野正好,往远了看,可以瞧见三座峰顶相接之处,两座铁索桥中间有个露天石台,此时石台上隐隐有几道人影。陆卓扬转身下楼朝那处走去,人还没到,远远便瞧清楚了石桌旁围坐的三个人。
明心、萧无妄和掌门何其有都在。
他们的衣摆发梢上沾着尚未褪去的朝露,想必在此已有些时辰,也不知是一夜未归,还是纯粹赶得早。
此刻何其有正与萧无妄对弈,神色十分认真,似乎遇上了麻烦,有些困扰。手中捏着一枚棋子将落未落,犹豫不决。
明心在一旁观战,忍不住插口道:“师兄——”
萧无妄瞪他一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明心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仿若才看见陆卓扬,一脸浮夸的惊喜,冲他招招手。陆卓扬上前,安静地在明心身边坐下。
何其有执黑,萧无妄执白。
这一步何其有思量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将黑棋落在了棋盘上。
萧无妄脸色一如既往的死气相生,只是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恍惚瞧出点意气风发来。他轻笑一声,紧跟着落下白子,道:“师兄,你输了。”
“不成。”何其有摇摇头,伸手要去将棋子取回,“这步不该这般走。”
萧无妄按住他,恼怒道:“落子无悔。”
明心也在一旁帮腔道:“师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输了就是输了。这么大的年纪,你还要耍赖不成?”
何其有摆摆手解释道:“老夫也不是输不起,只是想再多下一会。……罢了罢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拂袖道,“时候也不早了。那便散了吧。”
此话一出,明心与萧无妄便静默下来。
“多余的话也不说了。”何其有起身,轻轻弹平衣角。余下众人也一并站了起来。
“吾等师兄弟一场,就在此别过了。”掌门人对着两位师弟深鞠一礼,“那便后会无期罢。”
明心与萧无妄相视一眼,以同样礼数回敬,齐声道:
“后会无期。”
……
三位老者活了这许多年,都不是拘小节的人,相互道别后,便各自往三座峰顶而去。
何其有坐镇主峰游溪峰,萧无妄过了铁索桥,直取游仓峰。
明心老人与陆卓扬站在石台上,目送二人走远,直瞧不见人影了,明心老人这才往另一条铁索桥一指,对陆卓扬道:“陪为师去游兰峰罢。”
从懂事起,陆卓扬便再没与明心老人同过路,一晃十数年,真当是物是人非了。
明心老人在前头走,陆卓扬在后头跟着,二人静默了一路,好在铁索桥铃铛作响,倒没显得多少尴尬。
行至桥尾,明心老人突然停了下来,捋着花白长须,环视周遭,感慨道:“山水俊秀,灵气充沛。卓扬可知,为何千百年来我驭灵一派从不退让,一直强霸着这座山头?”
陆卓扬道:“驭灵山所处位置,正与极西之地锁魔井遥相呼应,是锁魔阵的启阵之处。”
“说的没错。莫说是千百年,哪怕是千万年也不能退让。”明心老人点点头,又道,“锁魔阵法由我师兄弟三人血肉而绘,非由我三人完成、由我三人启阵不可。这也是为何许多年来我与师兄二人费尽心力非将小师弟救醒的原由,也是苦了他了。——还有你。”
说到这里,明心老人转过身,抬手拍了拍陆卓扬的肩膀:“难为你了。”
印象里明心老人一直是需要仰视的存在,现如今却要略略低下头,才能与他对视。不仅如此,当年长须长发的仙风道骨,如今却沾染着难以磨灭疲态。
此时此刻,陆卓扬惊觉,当年在他心中高大挺拔的师尊,竟是真的老了。
他犹豫了片刻,道:“徒儿……不觉辛苦。”
“违心的话就不必说了。”明心老人摆手苦笑,又道,“我师门背负坚守锁魔阵之重任,为守阵豁出性命在所不惜。这许多年来,凡事皆以此为准则,恪守己身。且一并用这准则约束与你……却从未问过你愿不愿意。
“你七星归位魂魄合一那日说的那番话,为师后头想了很久。身为阴魂阳明之躯非你本愿,肩负镇阵之责亦非你本愿。这二十余年,一直将诸般意愿强加于你……为师,欠你一句抱歉。”
“若有来生,”说到这里,明心老人停了下来。
此时太阳已然高挂,将山间薄雾驱散,显露出了山水本色。
“驭灵山的景色百年如一日,每日睁开眼就能瞧见,却是怎样瞧也瞧不腻。”
恍然间,眼前的老者与十数年前那个宠他爱他,偷偷给他开小灶的师尊又重合在了一起。
“对不住啊,乖徒儿。——若有来生,你便按自己的念想而活吧。”
驭灵山脚的小镇清晨一如既往的热闹。小摊贩卖力地吆喝,间或停下,拿汗巾擦擦薄汗,不经意间抬头,便瞧见万里晴空中,一道御剑疾行的人影匆匆行过,行至远处,突然一个摆晃,连人待剑一头栽了下去。
小摊贩惊呼一声,引得周围众人齐齐看来。这时摊子前一年长妇人指着面前,问他道:“这豆皮怎么卖?”
小摊贩立时回过神来,将豆皮取了递给她:“三文钱一卷,家中婆娘自己做的,味道顶好了……”
连夜离开临渊城后,姜陵片刻未停,直往驭灵山赶。
从五门六派追至断崖下那日起,他应战、寻人,又被李莫名关入禁闭室,连日来精神紧绷,时刻不能放松,加之一直以来都未痊愈的内伤,强行御剑行至驭灵山脚时,终究气力不济,坠入山脚密林中。
好在林中枝繁叶茂,摔将下来也无大碍,不过再继续朝前却是不能了。姜陵无法,只能在路边坐了,取了水囊喝了水,靠在树荫底下,稍事休息。
他原本想着只略略眯上两眼,却是控制不住思绪,沉沉睡了去。
……
不知睡了多久,耳畔隐隐听得陆卓扬的声音。
那蠢货不叫他好,一直推搡着他,口中嚷嚷道:“你怎么还不起?太阳都晒屁股了!小二哥说,青水城的集市又开了,我们去凑个热闹吧?上回只逛了一半就被你气跑了,这回我们好好转上一转,好不好?”
姜陵被缠得没办法,无奈迷瞪着眼皮子从缝隙里瞧他,人却没起,反倒一把将他拽了,拉回床上搂紧,道:“别吵,再陪我睡一会儿。连着赶路,困得很。”
那蠢货果然不吵了,闭上嘴陪他躺着。只是人却不老实,一会儿摸摸他的脸,一会儿又凑上来亲上两口,也不使力,只在唇边上轻轻蹭上两蹭。
姜陵轻笑一声,趁着陆卓扬又凑上来的功夫,重重咬了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