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心底徘徊多年的名字抵在唇间,几乎脱口而出——
“姜陵!”
少年突然开口唤他名字时,姜陵自以为产生了幻觉。
从见到姜陵正颜时起,少年的脸上神色就已变过数变,由一开始的震惊,到面露欣喜,继而大叫一声直扑挂到他身上。
每一个动作表情都如同被放慢了速度,姜陵看得清楚,却动弹不得。
周身破绽百出,没有半分防备,便叫这脏兮兮的小乞丐轻易偷袭了。怕少年摔去,他竟还伸手托了一把。
这是怎么一回事……?
普天之下,会这般指名道姓叫他的人,大概只有一个——
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真有可能返老还童,回到少年模样?
又或者是有人知晓内情,特意扮作那蠢货,好看他笑话?
姜陵不敢相信,更不敢胡乱猜测,害怕这一切不过是又一场镜花水月。
“你是谁……”
姜陵愣怔半晌,费尽毕生气力将神志扯回躯壳内。
那少年却似想起什么,猛然又跳将下去,狠推姜陵一把,撒开蹄子转身就跑,摆明了不准备答话。铃铛一阵紧一阵的叮铃脆响,所过之处,惊起一地飞鸟。
眼见人就要跑远了,这回姜陵总算醒个透彻,满腔痛意化作滔天怒火,直追上去,简单粗暴将人拦了,咬牙切齿道:“你跑什么?!”
少年被吓了一跳,原本带着些愤懑和委屈的神色一下子被定格在脸上,他懵懂片刻,惶然睁大眼睛,结巴道:“我,我不知道……”
难以理喻!
姜陵大怒:“不知道还跑!”他上下打量少年一番,愈发气急,脱下外衣披在少年身上,又道,“怎也不穿衣服?赤身裸体,成何体统。”
少年顺势答道:“荒郊野岭哪来的衣服。”说完才想起自己的立场,赶紧闭上嘴巴。
两句话出口后,姜陵也自觉出语气不善,假意没注意到少年的小小别扭,也没问他为何偷了鸡鸭却不多偷件衣服穿。
只半跪身前,替他将腰带扎了,又把太过宽长的衣摆袖口折好塞好,借着整理衣物的功夫,缓和了一番心绪。
最初的火气褪去后,姜陵寻回了理智,这才轻轻拍平少年身上外衣的褶子,自下而上扫了一眼他的花脸,开口道:“说罢,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里。”
问出这几个问题的时候,姜陵心跳快得几乎从喉咙口蹦出,生怕听得不愿听的。
孰料少年想也不想就道:“凭什么我要告诉你?”
冷静些,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与他计较。
姜陵深深吐纳一回,修长的手指落在袖口,细细摩挲。以自认为足够温和的语气道:“想好了再开口。不说或是说谎,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你……”少年喉头一哽,狠狠一瞪,却正正撞进姜陵眸里。
可容下满天繁星的幽深明眸,仿佛能将人魂儿都吸了去。少年不敢与他对视,只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少年将满腹酸涩又回念一番,良久后开口,下定决心道,“我是陆卓扬!我还活着!奉命在此镇守锁魔井!——这下你满意了?”
说完这番话,他似失了全部力气,浑身颤抖着,连声响也弱了气势:“满意了就放开我吧。我得回去了。”
这许多年半点音信也无,居然还敢甩脸子?
姜陵怒极反笑,冷哼一声,指尖上又加了几分力道:“你不想见到我?”
陆卓扬打了一个激灵,道:“我……”当然想见。
想得都快疯了。
三年前,驭灵派三位老人重启锁魔阵时,作为井镇的容器,陆卓扬与他们三人一起,化作了护阵灵光。
那时如何光景,在记忆中早已不清晰了。陆卓扬唯一还记得的,只有明心老人最后的叮嘱:无论多难熬,都绝不能放弃。
陆卓扬的职责是护好锁魔井,若能熬过启阵术法,就不用给三位老人陪葬。
就可以活下去。
明心老人说的时候他是不信的。但如果是真的呢?
万一呢?
多诱人啊,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再见姜陵。
“哪怕只见一眼也好。”
抱着这般念想,陆卓扬生生忍受住灵肉分离的痛苦——只是那般苦痛岂是常人承受得了的?
剔骨削肉来回往复,好几回他都恨不能立即死掉,也是一了百了,然而想到没能相伴到老,没能好好道别,就又舍不得死了。
哪怕只见一眼也好啊……
锁魔井内日月不分,熬过启阵术法,陆卓扬真正醒来已是大半年后了。
彼时体内的断灵钉与恶魂已被收回锁魔阵中,凝滞阻断的灵脉也恢复了七八分。他已经和普通人一样,可以重新修习术法了。
叫人难受的是,陆卓扬的身形在重塑时不知遇上了何种变故,竟是回到了幼时八/九岁的光景。
更头疼的是,身上没了断灵钉,脚上却多了一只银铃锁。
被银锁束缚,陆卓扬不能离开锁魔井地界半步。他试着下山了几回,每次结果都一样,越往外走阻力越大。临近边沿时,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若不是陆卓扬身边有幺白虎相伴,恐怕没死在阵法中,倒要在这山林里,先被豺狼虎豹剃干净了骨头。
好在也不是全无盼头,天无绝人之路,那银锁上的铃铛每隔半年就会掉上一个,而每少一个,陆卓扬能活动的范围就大上一分。
现如今银铃铛只剩了三两个,陆卓扬想回驭灵山探个亲,恐怕都没多大的问题。只是可以离开了,他却没再想过要走。
最初得知自己还活着的时候,陆卓扬兴奋到无以复加,恨不得立即离开极西之地,赶紧见上姜陵一面。但因现实所困,不得不见天守住锁魔井,日子过得是索然无味。
这样枯燥的时间一长,陆卓扬有了胡思乱想的空闲,渐渐就意识到了不对劲:自他醒来那日起,玉佩相思就没动过半分。
一日又一日,一年复一年。
一千个日月升替的时光里,姜陵都没吹起过一次传音笛。
若是心有所系,哪怕是一回,相思也该颤上一颤吧?
只要姜陵轻轻吐出一口气,相隔千里万里,也不过转瞬即到的距离。
陆卓扬就算再自恋,也不敢自以为是地认为姜陵还会想着他念着他。
大千世界,满目繁华。少年的心性又哪是一杯薄酒,三个响头就能左右的?更何况他陆卓扬就是“死了的”。
本就怪不得别人。
只是如此一来,支持他从剔骨削肉之痛中活下来的信念竟是生生断了。恐怕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叫人绝望的了。
这许多年里,除了和幺白虎在山林里撒野,闲暇便无事可做。这种时候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姜陵。
想起二人从前时光,然后难免好奇他会在做什么,继而又想到再无相干的从今往后……实在是,实在是想不恨都难。
这恨本是没缘由的,更与姜陵无关,但陆卓扬却无法不迁怒于他。
若是不恨姜陵,难不成恨明心、恨萧无妄、恨何其有?只是恨几个已死之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不恨姜陵,总不能恨自己吧。
一个人,总该有些活着的念想。
恨一恨也是好的。
如今姜陵就在面前,陆卓扬却发现自己怂得也是够可以的。
只不过见到了人,那恨便烟消云散了;再与他多说几句话,怕是自己姓什么也该不记得了。
若已相忘于江湖,又跑来锁魔井招惹他作甚?蓝颜祸水当如是。
这姜陵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便顺着他的话说好了——不想见到你,一类的。
“你说得没错。”陆卓扬鼓足了气力,生怕自己反悔似的语速飞快,“我过得挺好。现在我的事也与你无关。你打哪来,就回哪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在假期内,手机码字不方便,今天这章到不了结局了,看下一章吧。
另,不要问幺白虎是怎么去到锁魔井的,因为导演会告诉你:空运。
☆、亲眷
“……你打哪来,就回哪去吧。”
这番话刚出口,陆卓扬就真的后悔了,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再把口不择言吐出去的字一个一个再吞回去。
姜陵是什么人?吃软不吃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居然还敢用命令的语气让他爱干嘛干嘛。
陆卓扬一脸懊恼,做贼心虚地偷偷瞄了姜陵一眼。
“啧。”
只闻一声蔑笑,眼珠子刚从姜陵脸上溜过,陆卓扬就被一把捏住下巴,拽到了姜陵面前。
“这点小身板还敢指使我?”姜陵嘴角噙着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几年不见,个子没长,能耐倒是不小。可惜,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这般说着,伸手去勾陆卓扬腰带。
陆卓扬暗叫一声不好,狠下心抬手就对着姜陵正脸拍去。
姜陵早留意着他这一手,身形稍稍一侧,轻易避开了,顺势勾住腰带,将人一托一带,扛到肩上。
陆卓扬奋力挣扎:“放开我!快放我下去!你难道听不懂人话?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