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璋纵然再冷情,此时也不由动容了,他抬手抚上沈昭华的脸容,凝视着他满怀爱意温柔的鹰眸,似是喜,又似是悲,怔怔道:“我和你说过,我一直......在做梦......”
沈昭华知道,他此时并不须回答,只须倾听即可,便伸臂揽住他,叫他靠在自己怀中。
宝璋的声音渐渐低沉,恍如自言自语一般:“这个梦,从我十四岁被贬入贱籍那一日开始,一天天,一夜夜,从无间断。我梦见,我在戏班子里,受尽欺辱,慢慢儿的苦捱,就盼着能有含冤昭雪的那一日,可我等啊,等,等到了太子被废,等到了大皇子势大,等到了我死,还是遥遥无期。”
“那只是梦,梦,并不是真的。”沈昭华温声劝慰着,宝璋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不,我知道,那是真的,是我的前世。我头一次做这个梦,梦见,我第二日跟师父学戏,师父要我唱旦角儿,我不肯,被师父拿大棒子狠狠打了一顿,可疼,整三日下不了床,别人都晓得我家是得罪了贵人,也没人来看上一看。那几日,我孤零零躺在床上,硬撑着自个儿爬起来倒水打饭,去的晚了,饭是凉的,到了晚上,盖着那么一床薄被,外头刮着风,天儿可真冷啊,冷得骨头缝都泛着酸,病好后,我就开始唱旦角儿了,唱《思凡》,唱《救风尘》.....梦醒了,第二天,师父果然要我唱旦角儿,他说的话,他做的事儿,跟梦里当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宝璋的声音发着抖,嘴角儿却带着笑,那笑也是涩的,慢慢儿道:“我一点点印证,一桩桩一件件,都跟梦对上了。那个梦里,十五岁上,我登了台,唱了一出《西厢记》,满堂彩,一眼就叫当地的知府瞧中了,回回来捧,人人都晓得我是他的人。”他感到腰间一紧,抬眸一瞧,不由展颜一笑,柔声道:“别气了,嗯?那不过是上辈子,这辈子,我呀,就只是你的,咱两个,好好儿的过,就是死了,也要埋在一处,好不?”
沈昭华不过是心底发了一回酸罢了,听了这些个情话儿,蜜一样的甜,快活得紧,道:“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咱们生同衾死同椁,永远在一块儿。”
这般说了一会子,偎依在一处,宝璋心底倒是好过了许多,静静道:“那个人,倒是个君子,只听戏,也不做别的,有他护着,我安安生生过了两年。可惜好景不长,十七岁六月,太子倒了,他牵连了进去,被下了狱,我到处奔走,想为他求个情,好歹判得轻些,也算是还了他待我的一番情意,可惜不管用,手上的银钱使尽了,也不过是叫他在牢里住的舒服了些。他临死见了我一面儿,跟我讲,那个害了我的人是谁,他是知道的。那个人,传下话来,定要好生折磨我,可他着实不落忍,只跟那人讲,已经收了我做个娈宠,好歹叫那人抬抬手放过我了。我问他,那人是谁?他直摇头,说那人,手眼通天,不是我一个戏子能够对付得了的,叫我躲远些,找个山清水秀没人烟的地方好好过一辈子算了。可我不甘心,任凭我怎么问,他也不肯讲,然后,他死了。“
宝璋笑着摇头,长长叹着气,重复了一遍:“他死了。”他似是觉得冷,往昭华怀中蜷着身子,慢悠悠地说着话,”他死了,我反倒落了个重情重义的好名声,跟着个戏班子上了京,也能去些高门大户唱戏了。十八岁时,我进了安国公府,给安国公夫人,陈信芳唱戏。“他忽而一笑,问,”我的戏,唱的好不好?“
沈昭华不好此道,但到底是皇宫里头长大的,又是个亲王,这些个戏曲儿听得多了,倒也能分出些好歹来,这些时听宝璋唱过几次,因此道:“自然是极好。”
“可惜就是太好了,”宝璋冷笑,平平静静道,“得了陈信芳的喜欢,多见了几次,就碍了姓傅的眼,三十大板,打得鲜血淋漓,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他似是陷入回忆不可自拔,声音飘忽不定,“呵,就是在青天白日里,当着满院子下人仆妇的面,一板子一板子打下来,凭我怎么喊,怎么求饶,怎么辩解,都没有用。我嗓子也喊哑了,哭都哭不出来了,指甲在地上抓出了血,抬头去看,他就搂着陈信芳,看着我,还在笑......”
昭华听着,心好似叫什么绞碎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着他不住地亲吻,连声道:“宝宝,心肝儿,过去了,这都过去了,你还有我呢,咱们定要把那个王八蛋抓起来,也打他三十大板,不,六十大板,好不好?到时候,要他怎么样,都随你,嗯?你现下里要好好儿的,养好身子,咱两个可是要过一辈子的,嗯?”
宝璋心下温软甜蜜,靠在他怀中,低声应道:“嗯,我信你。”
两人相拥了一阵子,宝璋平静下来,缓缓道:“上辈子,我因为一心一意要报仇,对朝堂之事也很是关切,因此晓得一些个事儿。这长庆楼,背后的人,看似是定王爷,其实,乃是大皇子,或者说,是傅茂行。”
“大皇子?沈元寿?”沈昭华鹰眸一冷,他竟行此不洁之事!这等行径,其背后深意,大有可虑之处。
宝璋缓缓点头,淡淡道:“此次春闱,乃是太子由盛转衰之关键所在,我记得,张榜之后,传出此次科考不公,有泄题之举,大皇子趁机上位,后来太子因江南盐商一案处理不当失了圣心,明年六月被废。而后,大皇子渐渐得势,傅家由此水涨船高,到我死时,大皇子立储在即,想必,傅茂行这从龙之功是得了,傅家百年基业兴盛不远了。”他扯出一个冷笑,“哈,当真是光耀门楣,荣华已极啊!”
“这一次,他必不会得逞。”昭华沉声道。
☆、逆袭之戏情十
沈元祐又陆续遇见了几次沈宝璋,次数倒是不多,不过三四次罢了,每次或长或短,短的寥寥数语,长的也不过是一时两刻而已。有时是在书店画铺,有时是在酒楼茶肆,两人或是在品茶谈玄,或是论经鉴画,或是饮酒论诗,竟是情投意合,引为知己。因次数少,时间亦巧,他又风姿不俗,谈吐文雅,沈元祐虽城府深沉,也不曾对他有所怀疑。
这般两个月后,便是春闱之时。
此次的主考官翰林院翰林学士柳清华,虽只是五品官,但这翰林学士可是极清贵极尊重的京官文职,兼且他又是世家子,因此颇具文名,陪审的几位考官也是有德之人。
春闱总共三场,三场后,贡院大门打开,考生一涌而出,神态不一,有捶胸顿足哭泣哀嚎的,有胸有成竹神清气爽的,更有狂喜大笑趾高气昂的,当真是世间百态尽揽眼底了。
很快,榜单被贴了出来,那一日,考生中好似炸了锅,各种议论喧嚣尘土。这次录取的考生中,大半都是世家子和权贵人家子弟,寒门子却是不多,许多颇有才学之人,竟都落了榜,或是名次不佳。一时间,众人俱都愤愤不平,以为其中必有蹊跷之处。
当晚,一声尖叫拉开了大变的序幕:“来人啊,芝兰出事啦---------”
这日,京城的百姓看到了难得的奇事儿---------士子们抬棺□□。这些个今年春闱的士子们扎着白布,抬着一具棺材,一路上唱着哀歌,撒着纸钱,绕着京城的大街□□,朝着贡院而去。
大伙儿议论纷纷,皇城根儿下的百姓个个儿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凑出了里头的道道儿:
“听说啊,那小伙儿是上吊死的,舌头伸得老长,可吓人了。”一人神神秘秘地起了头。
“唉,还不是为了今科春闱的事儿。咱有个远房亲戚,也是这一科的,昨儿个跟咱讲的清清楚楚。那考生姓杜,老家是宁安县的,那地儿又偏又穷,家里头只得一个老娘跟妻子操持家业,供他读书,三年一考,考了两回,早就撑不下去了,这回再不中,怕是连回去的钱都没有,要去借债。揭榜的时候一看,又没中,一时受不住上了吊,也是有的。”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人感叹着,颇有几分恨那书生不经事的的意思,“也不想想他老娘跟妻儿日后怎么过活哟!”
旁边儿却有个守着货摊卖吃食的小贩摇着头,接口道:“唉,这也怨不得那杜书生。我今早上卖汤水,几个来吃早膳的考生说话,原来那杜书生也晓得这一回必要中了才不叫妻子老娘受苦,分外用心,一道儿的考生都晓得他日夜攻读,好几回读到呕血。出了考场还跟人讲,这一回考得尤其好,还把卷子默出来叫人瞧了,旁人都道他是必中的,哪晓得竟落了榜。这怎叫人受得了呢?........唉!当真是时运不济啊!”
众人唏嘘,竟都陪着掉了几滴泪。
却又有一个看热闹的伙计,不屑的撇了撇嘴,万分得意地卖弄道:“吓,你们晓得什么!那杜书生若是自个儿取不中,想不开上了吊,哪里值得这些个考生去□□?我小舅子在来福客栈跑腿儿,跟我讲,据说啊,这春闱的考题早就叫人知道啦!”
“啊!”众人一齐愕然,顿时嘈杂声一片,七言八语地议论起来。
“小哥,这话儿可不能乱说的。”那中年人皱眉道,“柳大人可是个清官儿,出了名的为人刚正,怎会泄露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