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不知道,真到了流落到街头和泼皮斗法的那一日,这人会不会又拿被踩烂了的礼法来说事?
赵拓心中不屑,不过他惯于隐藏自己心思,嘴上把王府藏的好茶都报了个遍,还细细分说了哪一年份的雨水不足,许是茶也有负盛名。
林朝打断了他:“显庆三年,你才五岁,又哪里知道淮南道大旱?”
赵拓:“自是听府上先生说的。”
林朝:“哪位先生?”
赵拓:“许是教琴的封先生,他早年在淮南学艺,知道这些也不奇怪。教些杂学的黄先生是淮南道人,闲谈时提到过也说不准。那位国子监祭酒大人,对这旱涝灾祸也关心的紧,我偶尔听到了一两句也未可知。”
林朝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了。
短短半天相处,林朝发现赵括这小孩有个习惯,越是空口无凭的事,说起来越是正经严密,不漏一点儿风。明明只要随口说一个名字,他偏偏举出三四个人来,每一个都还头头是道的,生恐旁人不信。教琴和杂学的先生谈起这事本来微妙怪异,但牵扯上故里和经历就变得合情合理。唯一能被人抓住话头,抨击妄议朝政的,偏偏又是个国子监祭酒。国子监那帮太学生不说话都死,作为他们的领袖,杨青山就算把自己的嘴说破了,也没人能替他堵上。这顶帽子是无论如何也扣不上去的。
林朝笑道:“雨水再足,茶便是茶,喝了一肚子转眼就空了,还不如两个干馒头来得顶用。王府里总不能连点粗粮都不备吧?”
“粗使下人的伙房兴许有。”
看着赵括似乎有些生气的苗头,林朝便开心了。
两人之间的怪异气氛正在酝酿着,先前被嘱咐进茶的小厮就躬身上前了。红木雕漆的托盘上放着一盏青瓷杯,白色的钮被精心镂成了莲花状,正衬下方莲叶纹。
嗒。
漆盘被在桌案上。小厮退下。
林朝咳了一声,这茶还烫着,又不能喝。况且他本来存的只是逗逗小孩的念头,这真的上上来了反而尴尬。
琢磨着有点进退两难的意思。
说人家无礼吧,人家都已经把御赐的贡茶拿出来了。再纠缠下去就变成自己无理取闹了……虽然本来就是无理取闹。
“师傅,请用茶。”赵拓微微抬眼,恭敬道。
林朝发誓他看到那小眼神里有点得意。
这是低估了他没脸没皮的程度。
“实在是……饿啊……”林朝拿起瓷杯,又轻轻放下,愁眉苦脸道。
“这是本王教你的待客之道吗?”成年男子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林朝的无病□□。
宁王一身玄色蟒袍,宽大的衣袍罩在书生般瘦削的身架上,有种别样的威严。这样的人,就算病弱将死,也会给人不可轻辱的感觉。
赵括被自己的父亲一声怒喝,脸上的惊慌是怎么藏也露出一点了。
他拜了个礼,退到一边,小脸发白。
宁王对着林朝时,先前不怒而威的样子都不见了,和气的好像只是向私塾先生询问自家孩子举业的乡民。
“拓儿不懂事,让先生为难了。”
“哪里哪里。”林朝连连摆手。不只是被宁王的气势所震慑,他对这个将死于自己所赠画轴的闲散王爷,心中有不浅的愧疚。
宁王不去看杵在一旁像是罚站的自家儿子,对着林朝露出个满是歉意的笑容:“以后还有劳先生多加管教了。”
林朝:“言重言重。”
跟着宁王进门的杨青山手里捧着两个藤木棋盒,想要安慰赵括又腾不出手。这位国子监祭酒最后决定用棋盒碰了碰赵括的脑门,轻声道:“你父王也是盼着你好,卿云兄这般人杰是那么好请来教你画画儿的?”
第51章 国手列传03
杨青山冲林朝笑笑:“卿云兄,来一局?”
“不了不了。”杨青山是个棋痴,除了赋闲在家的宁王,京城里竟找不出第二个愿意陪他下棋的人,这才隔三差五往宁王府跑。众人都知道他的品性,也没人乱嚼舌根。便是到了宁王被发配边域之际,这位王府常客也没有被拖下水,依旧自在地当他的祭酒。
一手一个棋盒怀里揣着,杨青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见书房里正巧有两张椅子一张桌案,便把棋盒往漆盘边上一摆,对宁王道:“先前那盘棋还没下完,你说要来看看儿子。如今儿子也看了,该继续了吧?”
宁王对他这样撒泼的态度也颇为无奈,招呼小厮拿来金丝楠木棋盘,两人继续下。
杨青山有了棋便乐,况且对着相熟的宁王,也没有像面对林朝那样拘谨。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这个被视为继承了传统经学大义的书生,自个儿下着棋,却常常连声痛呼,和君子没有一毫相像。
林朝听他又连呼看走眼,不由心生好奇。
他以往见过的此道高手,都讲究一个风范,就算真的下错了一步,旁人也绝对没办法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来。杨青山这是……?
林朝好奇地探头看了眼棋盘。
怎一个惨字了得。
黑白棋厮杀在一块儿,黏黏糊糊的就像掺了水的陶土。
这根本不是高手之间两败俱伤的棋面——
就连刚学会棋的孩童也不至于下成这副样子。
杨青山一拍棋盘,棋子蹦了三蹦:“唉!看走眼了!”
宁王笑道:“要悔吗?”
杨青山痛心疾首道:“君子义以为质,信以成之。不悔!”
宁王无所谓地又落下一颗白子。
林朝捂眼。大呼小叫的杨青山,和他先前在马车上看到的那个国子监祭酒一定不是一个人。风度翩翩的宁王,也绝对不是那个注定郁郁而终的野心家。
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
还是旗鼓相当、志趣相投的倆。
那边两人正厮杀的痛快,这边小厮按着宁王的吩咐把糕点送上来了。
杨青山闻着味儿便道:“卿云兄,快尝尝。”
宁王也道:“先生不用客气。”
林朝赖着要叫来糕点,倒不是真的饿了,只是看着赵括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做些破坏规矩的事逗逗他。
想起赵拓,才发现小孩自从他父王进了这屋子,就没再吭过声,一直闷闷站在门边上,低头反省呢。
“过来。”林朝拈起一片云片糕,“世子?赵拓?”
赵拓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走过来。虽然他不想理会这个人,但是真这么做了难免又要挨上父王一顿训。
林朝把云片糕递到他嘴边,因为下手没个轻重,塞进去了小半片。
赵拓的眼睛都瞪大了:“你……”
开口的时候没留神,被云片糕的碎末一呛,咳嗽连连。
宁王:“急什么。”
杨青山:“别看你儿子!看棋!”
宁王:“不是轮到你下么?”
下棋的两人事不关己,赵拓又咳了两声。被糕点呛住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的脸涨得通红,当然更恼有意捉弄他的人。
林朝缩回手,手里还有大半片云片糕。他把喝了一半的茶水递给赵括:“喝一口缓缓?”
赵拓梗着脖子拒绝。
林朝摇了摇云片糕:“那再吃一点?”
赵拓瞪他一眼。
被连着拒绝了两次的林朝,一口吞下剩下的糕点,一口抿了抿茶,摊手道:“那算了。”
等宁王和杨青山两人终于从棋盘上抬头,林朝已经吃完了一盘糕点,而且被赵拓用眼神来回杀了几百遍。
宁王正看见赵拓眼里不加修饰的恼怒,淡淡道:“看来我教你的东西,你是真忘了。”
林朝从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中听出了血腥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冲杨青山眨了眨眼,希望这位宁王的好友能说两句好缓解房内冰冷的气氛。
杨青山抱着棋盒也不看旁人,只顾着揣摩刚刚那盘棋,压根没注意到林朝的讯号。
林朝本来没觉得赵拓这样被后世史书评价为一介枭雄的人,会露出可怜,甚至有些软弱的表情。但旋即想到再怎么说宁王都是他的父亲。被父亲这样冷冰冰地训话,一个孩子又能有多坚强?
是啊。
一个孩子。
“王爷。”林朝咳了一声,等宁王的视线扫向他时,开口道,“上回来府上的时候,王爷说想看看家师的画……”
杨青山道:“羊鼎先生的真迹,确实是妙啊。”
宁王的脸色缓和下来,冷冷看了眼被训斥的儿子,转身走到林朝面前。
林朝拿起被冷落多时的画轴。
他的手指在画轴的系带上绕了很久,想到这幅画会引发的重重矛盾,被压抑多日的沉郁再次涌上心头。这个世界和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太相像了,他没有办法把遇到的人,无论是宁王,赵拓,还是杨青山,都仅仅当作与自己无关的人。
无论他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什么,对旁人的影响都是实实在在的,不会因为他最后必将离开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