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的时候,她怀上了孩子,三十一年的二月,她生下了我们的长子——朱瞻基。
父王很喜欢这个孩子,因为这孩子一脸的英气,而且和他很像。
据说父王还做了一个梦,梦到皇祖父洪武帝将象征着权力的大圭赐给了他,还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父王醒来以后,就有人来报,说是瞻基降生了。
这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父王为“靖难”准备的吉兆,不过他确实喜爱瞻基,这就够了。
四个月后,皇祖父驾崩,皇太孙朱允炆登基,藩王不得入京奔丧,之后,新登基的建文帝开始削藩。
他在一年之内削掉了周王朱橚、代王朱桂、湘王朱柏、齐王朱榑以及岷王朱楩,之后,他把目标对准了最大的藩王——燕王朱棣。
我小的时候,在应天与其他的皇孙一同进学,那时候最为熟识的,除了朱尚炳、朱济熺以外,就是朱允炆。他一直都对自己的藩王叔叔存有戒心,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公然违反《皇明祖训》以及皇祖父的其他诏书,直接削藩。
如果他这时候直接对父王动手的话,父王绝无可能起兵。
因为在皇祖父驾崩以后不久,作为燕王世子的我和高煦、高燧两个弟弟都被召到应天府,相当于被朱允炆当作了人质拘禁在了京城。
可是在建文元年,朱允炆准备对父王动手,却还没有下定决心的时候,父王已经疯了的消息传到了应天。
朱允炆看起来很哀伤,也很愧疚,于是他不顾大臣的反对,让我和两个弟弟回到了北平。
回到北平后不过一月,父王起兵靖难。
十月,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攻打北平,而此时,留守于北平的,就只有我这个世子,还有一万余名兵将。
北平的十月已然是很冷了,我用水浇城墙,使之凝结成冰,李景隆的大军无法攻破,之后等到父王的兵马回返,他大败而归。
不过奇怪的是,就算父王大逆不道地起兵谋逆,朱允炆还是下了一道圣旨“我要活的叔父”。
这道圣旨成了父王的护身符,也成了朱允炆的催命符。
我留守于北平,高煦他们跟在父王身边,父王是个多疑之人,在他率军回到北平休整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他眼眸中的怀疑与阴狠。
难道父王会因为害怕我也像他那样背叛,所以在猜忌我吗?
哦,对了,我已经长大成人那么久了,久到连孩子都有了,父王也不会相信我对他,还有孩提时的孺慕吧?即使,这本来就是实情。
之后,朱允炆派人送给我一封信,光明正大地送来一封信。
离间?
我嗤笑一声,派人原封不动地送给了父王。
信里写的什么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是父王的态度罢了。
当父王说的那句“几杀吾子”传回北平的时候,我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想杀我。
他真的想过要杀我。
年幼时记忆里的那个父王,我突然看不清了。
建文四年,父王攻入了京城应天。
那一夜,皇宫燃起了大火,传言里,建文帝已经在大火里丧生。
父王,不,是父皇不相信,之后又有传言说朱允炆是逃走了,父皇派人寻找。
许多人都猜测父皇是要斩草除根,可我却想到了朱允炆的那道圣旨。
【我要活的叔父。】
我还想到父皇看着我偶尔的晃神。
我瘦下来之后,和朱允炆有几分相像的面容。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父皇登基之后,受不住讥讽,不顾道衍师傅的劝告,想要大肆地杀戮那些建文遗臣,包括久负盛名的大儒方孝孺。
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株连他们的九族,甚至,十族。
我想到皇爷爷时期的大案,那漫天的血色,连空气都带着血腥的气味。
我苦苦向父皇求情,他看向我的眼神没有温度。
在母后的求情之下,父皇准许我一试。
黄子澄和齐泰的骨头硬,又素来效忠朱允炆,莫说他们本来就是靖难之役的理由,便是不是,父皇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需要劝说的是方孝孺。
可惜的是,在父皇规定的三天期限内,我没有成功地劝服他。
在刑台上,我听到方孝孺的小孙儿的哭声。
撕心裂肺。
我请求父皇让我最后试一次。
方孝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靠近,我以为他会同意。
然后,他吐了我一脸的唾沫。
父皇勃然大怒。
当然,这更多的是因为这实在有损于他的颜面。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唾面自干这种事,我愤怒地甩袖,然后,看到了方孝孺身后的那些人,绝望的眼。
在离去前,我抛弃了之前对大儒的尊敬,愤而怒骂,“你不过是沽名钓誉,想要一死以全先帝之情,连累如此之多的人枉死,枉费有这么多
人愿意为你无辜受死!”
他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
行刑的前一刻,方孝孺终于答应为永乐朝廷效力。
当他的话音落下的时候,刑台上响彻着那些人喜极而泣的哭声。
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方孝孺只愿意为我所用。
那时父皇还没有立太子。
我虽然是世子,是皇祖父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但是,父皇更加的喜欢高煦。
他答应过,事成之后,立高煦为储。
【吾病矣,汝努力,世子多疾。】
我已经不记得,当我听到父皇的这段许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了。
所以方孝孺只愿为我效力对我得到的储位的帮助是很大的。
方孝孺,建文旧臣,天下儒林士子之首。
他的归顺,带来的是一批建文老臣的归顺和士子的归心。
与父皇一同靖难的那些功臣都很不高兴。
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支持二弟朱高煦为太子,只有一个区区的二品官员、兵部尚书金忠,是这群靖难功臣里唯一支持我的人。
而这个金忠之所以敢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的背后,是道衍。
鬼谋之才的道衍。
加上我已经五岁的长子朱瞻基极得父皇喜爱。
最终,解缙的一句“好圣孙”,还有一首诗,促成了我的太子之位。
永乐二年,父皇立我为太子,立高煦为汉王,高燧为赵王。
册立太子的那个晚上,我喝的酩酊大醉。
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太子。
“抢夺”皇帝爱子储位的嫡长子、皇太子。
依靠一个好儿子才得到父皇的正视的皇太子。
受到朝臣排挤的皇太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躺在我自己的寝宫的床上,身边是我的父皇。
逆乱人伦。
他怎么会送我回来,怎么会做出……
我惊恐地看着他,却忽略不了内心的喜意。
他轻轻地呢喃。
【允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要活的皇叔。】
【你堂堂的燕王世子,现在瘦成这副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虐待了你!赶紧给本王长回来!】
他醒来的时候面色阴沉,却并没有多言,只是警告了我以后就走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趁早给我死心。】
【好歹是皇太子,何必急着爬朕的床。】
哦,知道了。
父皇。
不,朱棣。
我知道了。朱高炽,知道了。
他英明神武,只是遇到和朱允炆有关的东西会喜怒无常。
人人都说太子宽厚,虽不得皇帝喜爱,却勇于劝谏皇上,并且屡有建树。
可是实际上,他只是把我当成了,朱允炆的替身罢了。
那个新入宫的美人有一双肖似朱允炆的双眼。
这个伺候的宫女有一对英气的眉。
这位近日甚得皇宠的妃子有一种温文的气质。
皇太子朱高炽,有一张和建文帝有几分相似的脸。
他照旧宠爱者高煦、高燧,照旧漠视着我这个皇太子。
只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除了父子以外,在永乐二年以后,又多出了一种罢了。
他热衷于兵事,屡次出征抗击北元,留下我这个皇太子监国。
我当了二十年的太子,却好像,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皇帝。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朱棣,叫他父皇,他总用讥诮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无法忘记,我们的关系,并不是如此单纯。
可是不叫父皇叫什么呢?
他的爱人是朱允炆,他相濡以沫的妻子、王妃、皇后是我的母亲,他的整个后宫的女人,或有封赏,或无干系,但总归名正言顺。
只有我,见不得光,在深渊里挣扎,明明想要挣脱,最后,却还是屈服。
我陷进去了,这就是原因。
无怪乎他看不起我,是我自己犯贱。
好好的皇太子不当,却去勾、引自己的父皇。
永乐五年,一向健康的母后生了重病,七月份,她就薨了。
我木愣愣地跪在她的灵堂前,想要陪她一起走了算了。
我冥思苦想一切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