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奥点点头。
桌上铺好雪白的宣纸,淇奥提笔思考了片刻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字迹同傲祁的如出一辙。子夜晨煜和静女都见过他写的字,不论是狂草还是小楷,只要不是刻意为之傲祁和淇奥下笔写出来的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像与不像,而是毫无二致,这是如何临摹和模仿都不可能达到的程度。
单是这一手的字,如果是有心人,就足够他在外面掀起滔天巨浪了。
而淇奥还有那样的一张脸。
他的眼睛里沉着的是破开了湖面冰婉婉流淌的湖水,任何看进他的眼里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真的倒映入了他的整个世界,从此相信他柔和了线条的眉眼和上扬的嘴角是因为自己,他手中花与剑是为了自己,他无论如何畔道离经唯一不会的背叛自己。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为红颜知己、为生死之交、为武林众人、为天下苍生,独独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这样的人无法不给予他最大的信任。当溺死在他眼里的湖底时,心里也许还在忧心如何报答他照顾自己家人的这份恩情。
静女偷偷收回打量淇奥侧脸的目光,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她方才的想法并不准确,就算淇奥换一张脸,对这些事情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一晃神的功夫,再次看向纸上时,淇奥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种笔迹。
淇奥的手腕端得十分平稳,每一笔他都写得很慢,眼神专注的看着纸上,就好像再也没有什么比他写完这一个字更加重要。虽然是白天,光线也不会像夏天那样充足刺眼,淇奥挽起的袖边露出了一小节手腕,随着笔尖的轨迹悬在纸上移动着,青色的曲线在薄而近乎透明的一层冰雪下缓缓蜿蜒,让人根本无法从那一小片上移开视线。
他写的都是些最简单的字,方方正正横平竖直,一个个像是小方块放在那儿,和平常的恣意潇洒完全两样。
写了一阵,淇奥放下笔随手拿起一张问静女:“我觉得这张写得最好,你看呢?”
纸上是淇奥刚写的一个“止”,桌上乱七八糟地还摆着好几张一样的“止”和 “行”,以及一些“天”、“地”、“日”、“月”“、人”此类字,静女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他们其中的差别,站在那不点头也不摇头,面无表情的迎着淇奥期冀的目光。
淇奥被静女的反应逗得笑出了声,边笑边挥手把静女打发走:“吃了午饭我想去原来的村子里转转,你去把我的帽子拿来。”
前两日下的雪到这个时候只剩下零星几点,附在歪倒坍塌的焦黑木梁上,被路过的脚步一震,完整而毫无瑕疵的一块白色瞬间粉碎,从木梁的空隙间掉落到已经被泥土染混的雪水里,很快地和污浊的雪水融为了一体。
淇奥沿着村庄最中间的一条路走,路两旁的房子全部都被烧尽,剩下些断壁残垣和孤零零的木架,倒是那些救了他们命的水缸还在,缸底沉淀了那个晚上飘落下来的木头和墙壁的残渣,连带着水也开始散发出一股异味。淇奥嫌弃地穿过一排排房子,一直走到以前那个老人家的房子处才停下来,从这里是可以看到整个村庄的全貌的。
入目的尽是残存的断墙和倒塌的木柱,偶尔有几根仅剩的房梁能依稀能看出原来房屋的构架,整个村庄一眼看去残缺不全,一派萧瑟之景。
这样的场景他们都曾见过,哪怕是高楼重起栏雕砌玉,都无法把既已发生的掩盖掉。
淇奥站的地方恰好是一个风口,晨煜和子夜正忙着帮淇奥挡风,突然听到淇奥开口问道:“你们知道重生狱主最后是怎么死的么?”
晨煜看看不说话的另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是说被主人一剑刺死了?”
淇奥拢了拢大氅,他的目光看向了远方,声音被风吹去了温度,余下的是过分的平静和淡漠,仿佛在阐述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一般:“那把剑穿透了重生狱主的喉咙,但是他的心脏还是跳动的,身体也能感受到疼痛,一直苟延残喘到傲祁杀死了异魔使之后,才被傲祁用火彻底烧死的。”
身体表层被撒了一层粉末,火焰并不猛烈,也不会熄灭。那种被火舌一寸一寸舔过皮肤,直到熔化血肉,白骨成灰,绝望恐惧恨不得早一刻死去,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半点声音的感觉,想必哪怕重生狱主死后,这种感觉也依旧会被灵魂所记住。
心脏上被刻上的伤痕,千玥山庄冲天的大火是对傲祁不自量力的嘲笑和鄙视,所有的一切傲祁都会一点一点的还回去。
淇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三人僵硬的表情,反而莞尔,再开口时变回了往常的温和自然:“这村庄也没什么好看的,回去了。”
四人依原路返回,没有人注意到在淇奥刚刚站着的地方,一小块不过黄豆大小的地方,露出了异于土地的深灰色光滑质感,从并不明显凸起的弧面只能勉强猜测这是一颗被埋入土里的小圆球。
傲祁回到帐篷的时候不算太晚,踏进帐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堆的满满的纸,有些还飘到了地上,淇奥整个人正趴在桌子上,睡得连傲祁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几乎要被桌上的纸给埋起来。
傲祁随手拿了几张看,他手上的每一张上字迹的风格都是迥然不同的,至于其他的,傲祁走到桌前扫了一眼,他看到了至少十几种不同的字体,有些只写了一张纸,有一些一开始临摹的还不是很相像,因而就会多写几张纸,在顺手了以后便因为没了挑战性觉得无趣果断换成了另一种字体。
全部看下来居然没有一张完完整整的作品。
纸堆成的小山随着淇奥抬头的动作拱了拱,然后哗啦啦的从他的头上肩膀上纷纷滑下。从纸堆里迷迷糊糊醒过来的傲祁看了一眼把他吵醒的“罪魁祸首”,打了一个哈欠又把头埋到两臂之间:“你回来了。”
傲祁“嗯”了一声就没话说了,沉默了许久后他再次开口:“你要是无聊明天去琅极山玩玩?”
淇奥兴致缺缺,连张嘴说话这么一个动作似乎都懒得去做,发出的声音也含含糊糊的:“去干什么?看一群弟子在万煞宗的门口喊‘缩头乌龟’么?”这两日每天都有两三个门派的人去到万煞宗门前,在门口大喊万煞宗和亓牧朽是缩头乌龟不是男人,只知道躲在万煞宗里不敢出来正面一站,连喊了两日亓牧朽依旧呆在万煞宗里屹然不动,压根不在乎名声上的这点吃亏。
反正这两日各门派吃的都是千玥山庄的粮,亓牧朽也就放心地开启了拉锯战,并且笃定自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傲祁被淇奥一句话噎了回去,在桌旁站了半天,他想说说拂衣派今日找他说的事情,或者说说过两日的大会如何安排,亦或是更遥远的今后的一些事情,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现在的淇奥会给他怎么样的回答。
哦?
是么?
你问我?
微笑着,风轻云淡地,真正从心底都不关心地,说出这样与不说没有任何差别的,只是一个表示自己听到了的回应。
当晚寅时一刻,帐篷的门被什么东西打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声,那声音仿若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砸在人的心脏上。
傲祁睁开眼,准确来说他一直都没有睡,他也知道淇奥没有睡着,两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但谁都没有起身去看看帐篷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大结局
☆、盟主
修葺一新的千玥山庄,每一片瓦每一栋梁都彰显着它的宏伟庄严、美轮美奂,拥有它的主人,是武林中如今人人崇拜尊敬的独孤傲祁,因此这一座山庄也不再仅仅是一座山庄而已,它代表着掌控了整个武林的权势和地位,它的雕梁画栋,它的殿堂楼阁,它的高台厚榭,都只是主人身份的一个象征。
还未到过年,千玥山庄就已经张灯结彩、宾客满堂,络绎不绝前来的武林人士将这里的气氛渲染得异常热闹和辉煌。寻常的练武场里用巨木筑起了暗红色的擂台,两旁旌旗烈烈,随风发出噼噼啪啪破开空气的声音,木架上摆放的十八般兵器每一件的利刃上都闪着寒光,立在擂台的侧面像是耀武扬威,挺直站立守卫的士兵。
在这一个擂台上,刚刚结束了一个上午的精彩绝伦的比武,尽管上场的多是青枝绿叶的弟子辈,他们的武术造诣已得多位江湖前辈的首肯,短短几年的时间,那些曾经只会跟在掌门和长老身后附和的少年们,已经逐渐成长为了能够担起江湖的一个力量。
黄了的树叶会有青绿的嫩芽将它们顶替,自然的规律是如此,江湖亦是如此,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然而这一场擂台比武的主角从来不是任何一个门派的弟子,这一点所有人的心知肚明,却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尤其是在最后他们亲眼所见了一套“流花展云剑”之后。
独孤傲祁手下的“流花展云剑”同他们往常看到的有些许的不一样,招式似乎是相同的,但其中却看不见一分一毫如云似水的以柔克刚。双龙赤羽剑化作了一道正在流转燃烧的火焰,在傲祁的手中发出朝阳般赤与金的光芒,伴着龙吟,他出的每一剑都带着势不可挡毁天灭地的气势,如万钧的雷霆、如坚不可摧的山石、如狂风下卷起的烈火吞噬了万顷的田地、奔腾而下的洪流或者穿透万成积云的虹光,他的力量足以让这个天地为他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