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能彻底遗忘,那便渐渐淡忘。孟阙全心全意地调解着唐扶果的身体,当她的头上生出第一根黑发的时候,孟阙的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他开始想象她长出满头黑发,脸上皱纹彻底消失,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华。
这般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这样转眼便过了半年的时间。有些时候,孟阙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着远处的高山的时候,有种自己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错觉。
一辈子的时间其实也不长,他不就已经过了一辈子了吗?这是他的第二辈子了。
山中的日子是懵懂而平静的,这样的平静随着一个人进入鬼谷而被打破了。
那是一个女子,满身是血地逃了进来,倒在地上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唐扶果冷冷地看着,她本该是博爱的,但是却似乎将爱只给了一个人,对着其他人都格外冷漠。而易贯却动容了,他或许想到了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满身是血地躺在唐扶果面前的,那般绝望,那般不甘,那时,唐扶果救了他。而现在,他决定救这个女子。
易贯的医术确实高明,孟阙帮着他。那女子伤的很重,但是易贯和孟阙的医术也很好,虽然谈不上起死回生,但是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还是可以救回来的。
那女子渐渐好转。
她是一个爽朗的女子,与孟阙一般大的年纪,却已经走遍了天下。
她说她是一方将领,兵败入山,最后只余她一个人。
孟阙却细细地回想了起来,在他的记忆中,这般时候似乎没有大战。
女子话多,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
有大战了,这场大战比孟阙记忆中的提前了五年,而且领兵的竟然不是赵家,赵谨没有参战,而是贺澜。
贺澜……他是文臣,是酷吏,为何会做这般武将之事?
“贺将军亲自请战的,我是他手下将领。开始的时候,军中许多人都觉得可笑,一个文臣带什么兵?但是碍于他那酷吏的活阎王的名声,没有人敢多嘴。后来……后来发现他确实厉害,他有勇有谋,而且,他不怕死。”
他不怕死。
怎么可能不怕死?上一辈子,贺澜杀了他,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多活一些吗?封侯拜相,一人之下,权倾天下,这般权贵,又如何舍得去死?
不可能的,贺澜绝对不会去送死的,他去战场上,或许只是为了一番功绩。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
孟阙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这女子唤作容玉兰,是巾帼英雄,对那贺澜却也十分推崇。
“贺将军人真不错,战场之上,他与士兵们同吃同睡,与那传说中的活阎王一点都不像。”容玉兰道,脸上明显带着恋慕,“可惜他已经成了亲,据说与他成亲的居然是个男子,叫孟什么的。”
孟阙一直垂着眸,没人看得清他眼中的神色。
“不过这一战实在凶险,我率领三千铁骑兵,三人全亡,只有我一人死里逃生。”
两国实力相当,又各据险要,这最后的胜利,自然是看谁的兵狠,看谁的主将厉害了。上一辈子,赵家出战,赵谨便没命了。
那一天晚上,孟阙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贺澜一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他说:“我死了就不能要你的命了。”
他说:“我死了你便安心了吧。”
孟阙从噩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入睡。那一幕太真实了,恍惚一阵过后,他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第二十八章 庄周梦蝶
这样的梦做得越来越频繁。梦里的贺澜鲜血淋漓地站在他面前。
庄周梦蝶,到最后的时候,也不知是庄子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子。孟阙有时会觉得,那并不是梦,那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他将它当成了梦。
贺澜是真的死了。
对于孟阙而言,贺澜死了,或许一切便解脱了。但是孟阙并不开心,一旦想到这个可能,他便觉得全身发抖,寒气遍布全身。
贺澜怎么会死呢?他又怎么舍得死?所以这并非真的。
有一天,容玉兰说她要走了。
她本就是无意中闯入,不属于这鬼谷中的人,要走,也无甚奇怪的。
她其实是有些舍不得的,这里太安宁了,没有战乱,没有疾病,没有困惑,就如同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只是这天下的百姓都在困苦之中,贺澜也在困苦之中,她又怎能在此,安享宁静?
孟阙将他送到了山谷的出口处,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袍,手中拿着红缨枪,端的英姿煞爽。
两人站在山谷口,她却没有立即离去。她看着他,审视着他,孟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于是问道:“怎么了?”
“孟阙,你真好看。”她爽朗地笑道。
被一个女子这般夸着,纵使孟阙对她无意,此时却也忍不住脸红了。
“孟阙,我跟你讲一个故事,然后我再走。这故事憋在我心里快长草了。”她笑嘻嘻道。
孟阙自然洗耳恭听。
“有一次,贺将军中了毒人的毒箭,众位将领几乎是拼了性命,才将他救了回去。那箭上有毒,并且是靠近心脏的位置,那般凶险,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熬不下去了。他的伤势的确是越来越严重,很快昏迷不醒。有一天夜里,我入帐中看他,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形容枯槁,这般情况下,他的嘴里只念着一样东西。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开始的时候,我是听不清的,但是他念得太多遍了,后来,我才渐渐地听清了。他念的是一个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孟阙。”容玉兰直直地看着他。
孟阙怔怔地站在那里。
“这快死的时候喊出的名字,定然是记在心里最深的人。”容玉兰说完便转身离去。
过了很久,孟阙方才回过神来。
这记得最深的,并非是最爱的,也可能是最恨的。
他毁了贺澜,贺澜记得最深的自然是他。
孟阙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唐扶果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孟阙到来后,她也时常跟着他一起出去走走,不再整日闷在那山洞之中。
易贯瞧着也十分开心。
有一次,唐扶果递给他一棵他寻找已久的草药,他简直快开心地跳起来。
只是这幸福有时会像镜中花,水中月,来得太快,也去的太快。
一个月后,再次有人进入鬼谷之中,这一次却是来找孟阙的,并且带来一个消息。
伯阳侯病重。
这对于孟阙而言便是晴天霹雳。
上一辈子,他纠结在那些情情爱爱中,对于这始作俑者的爹,还是有些恨意的。他很少理会他,但是他爹就跟野草一般,整日颓废,但是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上一辈子,伯阳侯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为何这一辈子会突然病重呢?
然而,这般时候,纠结他为何病重也再无意义。
孟阙的目光落在他母亲的身上。唐扶果也是愣愣的,显然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她也是在意这个丈夫的。在孟阙的记忆中,他的父母本是十分恩爱的。这一切因果,最开始的问题还是出现在他身上。
“娘,我明日便出谷。”孟阙道。
唐扶果头发是黑中夹白,脸上有着明显苍老的痕迹。她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将自己关了起来。
孟阙转头,只看到那个一直待他很好的易叔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几乎快哭出来。
这世间情爱最难,并非爱了,付出了,便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许多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孟阙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易贯,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安慰易贯。
毕竟,伯阳侯是他的母亲,那是他的父母。
第二日早晨,孟阙拿着包袱一个人离开了。
只是他走到谷口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的披风,带着黑色的斗篷,却还是可以一眼认出,那便是唐扶果。
“我送你。”她道。
只是这一送,便送到伯阳侯府中。
半年时间,孟阙发现,整个京都已经完全变了,或许不止京都,而是整个天下都变了。
因为那场蓄势待发的大战终于爆发了,京都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奢靡之风,百姓谈论的也多是战事,而那关于贺澜是活阎王的说法,也渐渐少了。
说的更多的便是贺将军今日又打赢了一场战。
他宛然成了战神,成了百姓们的希望。
伯阳侯府已经清静了许多,没有往日里的乌烟瘴气,当踏进去看见老管家,而不是那些伺候着孟豁的女子时,孟阙隐隐松了一口气。
唐扶果依旧跟在她身后,此时她又换了一副装束,穿着厚厚的棉衣,脸用白纱遮着,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纵使在这府里做了几十年,伺候过唐扶果八年的老管家,也没有认出来。
老管家看到孟阙的时候,几乎激动的老泪纵横。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老爷从今年开春便开始病了,先是感染了风寒,那风寒越来越重,然后……然后就整日要去念叨夫人的名字……这好一段坏一段的,如今入秋了,又突然加重了,如今躺在床上,连人都不识得了。”老管家终于找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便一口气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