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们不敢自作主张,只得继续和他在这府衙中待着。而那当地知府早被周重煜属下警告了没事不许过来打扰,便一直不敢前来。
如此过了几日,周重煜的伤处好了一点。
然而他却突然闹了起来。
只因他终于开了口,问起了章天礼的情况,属下们虽然迟疑,却还是告诉了他那片衣角之事。
他看见那片衣角,又听见属下说“目前还没找到人,兴许还没有死”,便低声喃喃道:“不错,既然没有找到,那便是没有尸体,那他兴许就是没有死……他或许并未被杀死……他应该还活着的……他那般清正,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倘若真有神明,也该保佑他,不会让他死得那般凄惨……他一定还活着,他不会就这样死了……”
如此翻覆了几句,他忽的似疯了一般,道:“他一定在等着我,我要去找他。”然后将被子一掀,就要翻身下床。
在他屋内的那三名属下见状吓得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住他,声音颤抖地劝他:“王爷,您的伤还不能下床!属下等已在全力寻找章大人了,一定会找到的,您千万保重身体啊!”
周重煜当他们不存在一样,也不顾身上痛得厉害,往前面猛地一挣,居然还使上了内劲,一下子将扶他的人都甩了开去,但是他的右腿不能站立,胯|下又钻心一般的痛,左脚足尖刚落到了地面上,就身子一倾,往前一边摔去,幸而一名属下眼疾身快,及时伸臂接住了他,他这才没又狠狠地跌一跤。
那属下欲将他扶回床上去,他却不死心,厉声道:“你竟敢阻止本王吗?”
他这话弄得这属下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动作一僵,被他猛力一甩,又甩开了。
然而他的伤势根本容不得他站稳,他再次朝前摔去,乓的一声撞倒了一张凳子。他倒地的时候额头磕在了凳子边上,立时青了,他这才躺在地面上不再闹腾了。
等到周重煜被重新扶上床之时,脸色已经是煞白如雪,只有额角青了一块,颜色煞是醒目。他脸上全是刚才痛出来的汗珠,衣服也被冷汗浸得湿透了。
这么一来,他似乎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再提要亲自去找章天礼的事情了。
☆、第23章 古代朝堂(十)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周重煜身上的伤口好了不少,也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他决定动身回京,因为他已实在在外面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了,这段时间里虽然仍有京中的消息传来,道是一切如旧,但他的心中却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他想他或许应该回去了。只是他仍命从京中带来的大部分人手继续寻找章天礼的下落,而且不只要在那山中找,这附近的城镇村庄也要一一去找。
哪怕希望已十分渺茫,他也不会放弃。只要一天没有见到尸体,他就不愿意相信章天礼真的已经死了。
周重煜躺在宽敞的马车里,呆呆地看着一侧的车窗。车窗是关着的,窗上的帘子却未放下,初秋的阳光仍是暖洋洋的,透过窗格照进来,照到他的一只手臂,可他却只觉得从心底透出彻骨的寒,而且仿佛怎么样都不可能再暖起来了。
他所乘的马车已是当世最好的,如此急速前行,却不免还是有些微的颠簸,只是现在这颠簸却远没先前那么厉害了,想是道路愈渐平坦了。
刚才似乎有人跟他说,已经进了京城的城门了?……
恍惚间,他这样想着,下一瞬,意识却又游向了虚空之处,胸腔却似被个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喘不过气,又一下一下地抽痛起来。
在他闹起来那次之后,他看上去竟渐渐地从伤痛中走出来了,他的眼神不再空茫,他似乎恢复了从前的镇定冷静,更在不久之后就决定回京,好像已经打算重整旗鼓了一般。
这远比当年他走出韩秋声之死的阴影快上了许多。
但是,这只是因为他已经能够更快地将悲痛掩藏起来。
实际上,他根本就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每每四下无人之时,哪怕没有刻意去想他受的伤,没有刻意去想章天礼,痛苦也会如带刺的藤蔓一般将他紧紧缠住,让他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想他或许永远也无法从这无尽的折磨中逃离出去了。
但他并没打算有意逃离。
因为他竟隐隐觉得,这些是否便是他让章天礼受到那些伤害、甚至悲惨身亡的惩罚?
倘若如此,那么他理应承受。
而且,假若受到这样的苦楚,能让章天礼活着回来,那么他便是受得再重一些,又有何妨呢?
远处忽的传来一阵马蹄声,似乎是几十骑一齐奔驰过来,听来颇有些震耳。
周重煜恍然一惊,心里忽的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来,他忍不住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来,一只手推开了车窗,向外望去。
在那片亮得耀眼的阳光下,他看见有两列骑兵从街道的另一头踏烟而来,他认出了那些人的衣着——他们是京中禁卫。
为首的那人看服饰正是那禁军统领,他体形精壮,神色强悍,看他跨在马上的姿态,便可知他是一位身手矫健的高手。
然而周重煜却对这人没有半点印象。
这当然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而他的人去了哪里,已不言而喻。
禁卫军们很快靠近了他们,将他们迅速围拢起来,行动间十分训练有素。
为首的那人带来一道圣旨,他们只得接旨。
原来竟是皇帝知他已经回京,便宣他入宫,他们特奉谕旨前来护送。
周重煜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那一切事物似乎都摇晃了起来,在这刺眼的天光下渐渐融作了一片,白花花的直晃人眼,让他看也看不清。
他觉得前方已有一个准备妥当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但是此时他除了跳进去之外,别无选择——难道他还能公然抗旨,命手下之人在这里同禁卫军打起来不成?
何况他身边并无多少人手,他自己右腿又已经残疾,就算当真打了起来,也是毫无胜算。
没想到,每回当他以为他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再也不会受到比当前更厉害的折磨的时候,现实总是要给他更为沉重的一击,将他打落到更深的泥沼里去。
周重煜终于放下了窗子,他突然感到很累,浑身的力气都似被彻底抽空了,他先前的不安已经落到了实地,他反而便不再担心了,他无知无觉地躺回了榻上,任由马车继续向前驶去,驶向那等待他的结局。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正如他的未来一样。
周重煜到底是在外面荒废得太久的日子,也受了太过沉重的打击与伤害,以致破绽百出,生生将打倒自己的机会双手奉到了别人面前。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受制于人,更何况是本该将整个天下都握在掌内的帝王?那皇帝就算再如何温吞胆小,也终于没有愚蠢到放弃这绝妙的时机。他大刀阔斧地干了一场。
被人拿下的时候,周重煜甚至已经没有一点意外了,所以他也根本没有反抗。虽然倘若他当真反抗起来,即使右腿已残,凭着他往日的武功底子,就算逃不出皇宫,也尚可负隅顽抗一会儿,教他们不能轻易将自己擒下,费一阵子工夫——但这却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被按在大殿的地面上,右腿因为下跪的姿势刀绞一般的疼,地面冰凉刺骨,他的衣衫却已湿透——全是痛出来的冷汗。
那往日他颇为瞧不起的皇帝此刻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他,而从前那一班与他作对、却完全没被他放在眼内的大臣们,正在审讯着他,宣布他所犯下的罪行。
他的意识已经痛得不大清楚了,只依稀听到一些什么“欺君擅权”、“结党营私”、“紊乱国政”之类的词。
条条罪行都是那般的严重,全无半点回旋余地。
岂非……该当……斩立决?……待我死后……却能不能见到韩秋声?……章天礼呢?……
神志模糊间,周重煜这样想道,然后终于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中去。
☆、第24章 古代朝堂(十一)
“……上头那位念在魏王及其父辈昔日功绩,并未杀他,只将他终身囚于南牢……”
“可一辈子呆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
隔壁桌冷不防飘来这么几句话,旋即那声音似又被周围的一片嘈杂所淹没了。
章天礼不禁微微一怔。
此时他正坐在一家酒楼之上,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不起眼的粗布衣服,脸上有些络腮胡子,乍一看去只似个寻常粗汉,就算是从前与他相熟之人,也很难一下子把他同那个风姿翩翩的礼部侍郎联系起来。而与他同桌而坐着的是一名青年,生得眉目俊朗,虽然并未穿着什么华贵衣衫,却自有一股潇洒之气,让人一望便心生好感。
这人名叫赵二蛋。
……虽然这是否是他的真名,让人十分存疑。
要说章天礼现在为什么会和这个赵二蛋在一起,还得从他跳下悬崖那时说起。
那天夜里,那蒙面人带着章天礼跳崖,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章天礼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然而他们纵身跃出之后,可能只过了一秒,章天礼就发现自己停了下来,双脚站在平地上,他再往四周一看,发现正身处于一块山石上,这块山石大概有两米宽,一米长,悬在这崖壁上,生生突出这么一段,成为了一个平台,而由于这崖壁越是往下越是倾斜之势,故而若是从方才的断崖上往下看,恐怕只能看到这处平台的一个小角,根本不知道这里另有一方天地。这山石后面的崖壁上还有一个山洞,洞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而另一边则是高远的夜空,一轮圆圆的明月孤悬于天,洒下一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