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带走吗?”郭承云一时冲动地问。
他明知道带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人狼殊途,山里是狼的天下,离开了大山,狼要怎么在人类社会压抑它的野性?
更何况,郭承云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
他若死了,它到哪去?
司机回答:“不行。我们已经掉队很远了。”
郭承云眼睁睁地看着小狼,看它在路中间全力以赴地奔跑,时而跑到结冰的小河上抄近路,但却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打滑,哧溜一下摔了个狼啃泥,飞出去在地上连打几个滚,立刻弹起来迈着乌七八糟的步子继续跑。
郭承云整个人都趴在了车窗上,视线开始模糊。
但他还是努力睁着眼睛,将小狼的身影死死地按在记忆的刻章上,直到它离车子越来越远,消失在他的世界的地平线上。
这一面透明澄澈的车玻璃,隔断了郭承云的童年。
小狼回到深山的洞穴,筋疲力尽地伏卧下来,月亮色的双目渐渐阖上。
直到一个童话世界般的德国小镇里,黑发少年在葬礼中,睁开了湖水色的眼眸。
你能到达的天空底下,都是我奔跑的土地。
☆、天上掉下张弟弟(一)
对郭承云而言,来到德国后,每天都是无聊的重复,就像把一个沙漏放空了,再倒过来重演一遍。
段家的大公子段寓希去参加棒球社团活动,把郭承云留在花坛边上,说你玩儿花花草草吧,待会回来接你。
郭承云震惊地望着走远的段寓希。
玩花?开什么国际玩笑。
郭承云虽然被家里人强制假扮成女生,但明显掩盖不住浑身的暴脾气。他收起掩人耳目用的直杆阳伞,将伞尖使劲戳在地上,心中痛快淋漓地将段寓希的祖先挨个问候了一遍。
无聊四望的郭承云,发现了远方的足球场。
他走过去,在草坪边的石凳上坐下,架着二郎腿看起球来,嘴里还哼着小曲。
半小时后,段寓希来到郭承云身边,见他没惹是生非,奖赏他一块巧克力,眉飞色舞地说他弟弟段驭鸿打电话来说考了年级第三。
通过段寓希的长期灌输,郭承云得知中国的学校净喜欢整些有的没的,比如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对比眼前这些踢球能踢一下午的德国人,他们大概只知道赢球第一。
在段寓希的注视下,郭承云将巧克力塞进嘴里,囫囵个地吞下去,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郭承云并不嫌弃巧克力,相反他非常嗜甜。
他老早就看见段寓希买了那块巧克力,段寓希却在走过来的时候接了弟弟一个电话,整整15分钟以上都没想过朝郭承云这边挪一步。
当时郭承云一直看着他,眼巴巴地等着。
期望,忍耐,焦躁,失望,绝望。
只100米的距离,段寓希就走完了郭承云感情的一个轮回。
段寓希每天都参加棒球社活动。郭承云就这样被迫不间断地看足球,直到他能分辨出每个男生的脸。
他能感觉出,那些人会在他来的时候,一边用兴奋的眼神瞟着他,一边窃窃私语,或者干脆直接过来搭讪。
如果用女生的标准来衡量郭承云的身板,必须用“人高马大”来形容,加上他表情凶狠,一副大姐头架势,迄今为止无人搭讪成功。
这学校校风糟糕,打架抢劫时常发生,踢球的那些人也不是善类,否则也不能长期占据球场了,对于外人企图抢夺场地的行为,他们习惯用拳头解决。
据郭承云观察,众人打架的时候,只有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去凑热闹,总是默默地去找被丢下的足球,将它踩在脚下。
那人伫立在草坪中央等待风波平息的时候,郭承云与他四目交汇。
郭承云知道那人是三周前才来踢球的,在各种褐色、金色脑袋的映衬下,他有着一头和郭承云同样的黑发。
球队里黑头发的总共三个,郭承云认为长相过关的只有这个,高鼻梁,干净的皮肤像被牛奶洗过的小麦,深邃的眼窝里有一对宝石般的浅灰绿色眼睛,大概是个爷爷辈是白种人的混血儿。
此人衣着掉价,T恤往往比外套长,存在感非常低,但郭承云好歹看了那么多场球,知道他是那群人中球踢得最好的。
所谓的“好”仅限于个人技术,此人奉行独断专行主义,身为中场却不爱给别人传球,有时干脆从友方脚下抢球,进一个。
郭承云的三观每天都被这货的穿着和行为刷新,他不明白这货怎么没被球队赶出去。
三周之前。
欧阳明哲闻讯赶来,帮瘫坐在墙角的张清皓缠绷带。
“皓哥你又打架!”看着张清皓全身上下布满夸张的伤痕,欧阳明哲的圆脸皱成一团,用力拉紧绷带以示警告,疼得对方“嘶”了一声。
张清皓虽是吃痛,表情却仍和之前一样不屑:“差点赢了。”
“你敢再缺心眼点么,谁要听你汇报战果来着?”欧阳明哲本想听到对方诚心悔过,等来的却是这毫无诚意的四字结论,他忍不住抬起头,用求援的眼神望着旁边的何新成。
何新成之前一直站在墙边的阴影里,这时才懒洋洋地开口评论:“张清皓,要是对方少个人,你没准能赢。可偏偏就多出来那么一个。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就叫‘命’,你的努力,比不过老天爷随机决定的人数。”
欧阳明哲被何新成的发言吓得后怕,借着话头继续规劝:“是啊,你别再去招惹那帮十年级的人了。要是对方碰巧再多几个,皓哥你就去见马克思了。”
张清皓自行处理剩下的伤口:“这不是‘命’,是我没本事。”
见张清皓如此冥顽不灵,欧阳明哲有些焦躁。张清皓的暴力倾向其实更像一种强迫症,隔三差五不找高年级干架就不舒坦。张清皓身手彪悍不假,来两三个他能稳胜,但是那些德国学长人高马大的,一旦对方人数超标他就不是对手了。
今天械斗的起因是跟十年级的学生头子抢校花。其实张清皓未必是看上了人家,他那审美水平压根欣赏不来大波浪卷。
见张清皓没听劝,欧阳明哲不死心地加大了规劝力度:“要不跟何新成踢球去吧。打架一时爽,迟早被老师抓到开除。你以后总得谈恋爱吧,你这样会有金发美眉敢跟你么?”
张清皓脸色突然变糟,似乎被踩中了雷区,好一会儿才说:“我不需要洋妞。”
欧阳明哲注意到张清皓心虚的目光,继续攻关:“哪能不需要了?你家就你一独苗,家业迟早落你头上,我劝你趁早在你家逼你跟哪家丑冬瓜联姻之前,自己找个美女。”
“我被我家赶出去了。”
听张清皓一说,欧阳明哲这才想起,据说去年12月底,张清皓曾经在家中经历过一场事故,好像是从楼上掉下去了。事故后他失去记忆,并且如同换了个人般性情大变,沉迷于打架斗殴。
欧阳明哲猜测那事故的恐怖程度绝对不一般。事故之后没几天,据说张清皓的母亲突然变得神神叨叨,一直指着张清皓说他是鬼怪,张清皓因此被从家里隔离出去,独自住在一间空荡荡的大宅里,只由一个大不了他几岁的中学生苏宇看管着。
站在旁边的何新成忽然暧昧地笑起来:“要找美女,就找个最好看的,我们球场边上就有一个,正常情况下能见到。是东方人哦。”
“怎么个好看法。”欧阳明哲感兴趣地问。
“如果说上帝造出来的东西能明码标价,那她一定是天底下造价最贵的一个。想追她的人得撒泡尿照照,看自己配不配得上。”
张清皓听了何新成天花乱坠的形容,撇撇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语文长进了。”
欧阳明哲却选择了相信,他知道何新成很少撒谎。
“我跟欧阳明哲两个人去多没意思。张清皓,你也去吧,我知道你平时也喜欢自个颠球玩,”何新成的笑容依旧不改,“就当是陪兄弟们走一遭。”
这理由让张清皓不好拒绝,最终出于义气点了头。
等张清皓隔日总算把校花抢过来又羞辱了一番后,三人一起去球场。
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聚在一起的德国糙汉子们发生了骚动,争相吹着口哨,欧阳明哲简直可以从这些人的反应来推测这个人有多美了。
“嘿,她在那。”
顺着球员们指的方向,欧阳明哲先是远远看到了一把拉风的黑色大蝴蝶结伞,然后才看到了伞下的人。个头高大,穿着暗红色哥特式公主裙,细腰上霸气地缠着两圈黑皮带,笔直的小腿上是一双系带高筒马丁靴。
这人的肤色和打扮符合女孩身份,却浑身散发着男性荷尔蒙。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足以和男生比肩的身材,令她像一匹难以驯化的赤色烈马,既恰到好处地震慑着球场中这些半大少年,也令他们内心的本能鼓噪不已,肖想让其臣服于自己。
“我突然觉得能喜欢上男人了。”欧阳明哲喃喃地说。
何新成对欧阳明哲打了个响指以示赞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地迎了上去。
他那鲁莽的造访,使那脾气不好的美人大为光火,光速收起洋伞,用伞尖照着何新成脑袋咚地就是一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