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陶氏终于到了那一日,眼睁睁看着外孙儿病重卧床,听着外甥儿难得一次开口求助,他却连兜里那半吊钱,都没舍得拿出来给他应急。
——因为那是他要给自己儿子买药的钱。
或许外甥儿看着更严重,可宫氏家大业大的,外甥儿分得的宅子虽然不是全青砖大瓦房,可也有一口深井哩!又每月都有油有盐的,想来,这医药钱,也不至于求助无门罢?
而自家小子,虽说是缠绵数年的旧疾,这春夏之交的药物,也总是能的时候多吃两贴,不能的时候少吃两贴,也不见得就伤了性命,可哪怕少一口,也能多咳好几声……
鬼使神差的,陶氏选择了自家小子。
并且在回家之后,忍了许久都闭口不提此事。
直到家里最小的刘学全,在连续两个月没见着丁点油荤、甚至后头那半个多月连咸味儿都没尝着点儿,终于忍不住哭闹着要阿爹去小王村走亲戚,又引得刘茂见夫郎神色不对,暗地里多番追问,陶氏方才将事情与夫婿说了。
过后刘茂如何忍不住对夫郎变了脸色,陶氏又是如何悔恨自己那一刻的狠心和早年的作为,后来又是如何让刘学好悄悄儿来了一趟小王村,却只打听了大哥儿已经痊愈,连表哥家都不敢打听,就匆匆回去……
陶氏握着宫阿爹的手,悔恨万分:
“我那时候是鬼迷了心窍了啊我,亏得上天保佑,大哥儿没事,否则我就是死了都没脸去见阿父阿爹大舅子啊……”
宫阿爹那会子是真伤过心,他其实知道陶氏每回都是将表兄弟们做出来的各种木雕绣品换了银钱之后,才会拐过来小王村和他“说话”——也就是说陶氏那天身上肯定是有钱的。
可到了后来,知道夫家阿爹在王大夫那边留了银钱,又再后来,大哥儿迅速好了,虽然转眼就能干得仿佛换了个人,前事却还都一一记得,对自己也越发孝顺、对小栓子也越发友爱……
宫阿爹那点儿伤心就放开了,也能体谅阿舅爹对表兄的偏心,况且:
“没什么的,那原就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因为阿爹这些年远着我,我就也远着他。做儿郎的晨昏定省都是本分,我却一分家就连四时八节都不敢久坐……
更不该,大哥儿都病成那样,我还顾忌这、顾忌那的,不敢和阿爹张口……”
宫阿爹慢慢说着,陶氏夫夫听着,也为外甥儿高兴:
“一家子就是要亲亲热热的才好呢!”
陶氏又忍不住与外甥儿解释:
“你流溪小舅子那事儿,是我的不是。可我也实在没想到……
我是真不知道陶琰和那不要脸的贱人连孩子都有了,我那大郎只说他是被外头的狐狸精一时迷了眼,大兄也说汉子一时糊涂,回头总有醒悟的时候,我又想着流溪性子温柔,又擅诗书,与陶琰能说得来,模样儿也好,怎么都不至于留不住汉子的心,且两家亲上加亲,你在夫家也能更好过些儿……”
对于流溪的事,宫阿爹却真说不出来一句“没什么”。
不管有没有想到,一点隐瞒,一点偏倚,一点轻信……导致的,是一条年轻生命的永远失去。
不管有多少不是故意,都掩盖不了这无可挽回的后果。
宫阿爹自己至今内疚。
但是,陶氏在那次之后,因为不肯听从原家要求,来宫家说情,甚至反而斥责原家大兄、大郎和侄儿,落得如今和原家不亲,万般艰难求到原家头上都只有给大郎冷嘲热讽,就是大兄也是指缝里头漏几个铜板都要说好些冷言冷语……
这些个,宫阿爹也是尽知的。
他无法对这样的阿舅爹说什么更过分的话。
那毕竟是曾经待他有如亲儿的舅爹。
他只能叹一句:“流溪也是可惜了。”
陶氏越发难过,长吁短叹好一会儿之后,说了他们此行最后一个目的。
对于宫十二来说,也是最有价值和最沉重的一个目的:
储粮,防蝗。
☆、蝗灾预警
为此,陶氏甚至忍痛将一直没舍得卖的一块虎皮、两根虎骨,也给带出来,准备卖掉了。
刘茂笑得涩然:
“这两件早该卖了,早卖了的话你阿舅爹先前也不至于干出那样的事情来……
不过是我顾忌着这没用的腿脚,想着能在湿寒时节好过点儿,才熬得夫郎小子们都撑不起腰板……
可再好过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呢?左不过是个没用的。”
说着,没忍住还捶了自己的膝盖两下,可怜他那右手已算好的,却也是却了尾指全指、并无名指中指各半截,连握成拳头都不像。
宫阿爹看得实在心酸,都顾不上方才给一句蝗灾引发的惊吓,背过身偷偷抹了两把泪。
宫十二对残疾人也不是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可一来对这个阿舅爷没甚感情,纵然体谅宫阿爹的心情,也很难感同身受;二来嘛,再多怜悯,宫十二也没本事帮这阿舅爷将手指头接回去,倒更能客观留意其他情报。
虽然以往宫十二全没将什么蝗灾放在眼里,可往日他又何尝在乎什么旱灾?前几个月不也给逼得灰头土脸?
所以一听说蝗灾宫十二就竖起雷达,听得阿舅爷感慨自身,阿爹又不给力只顾伤怀,也再顾不上自己原是和弟弟躲在后头说小话的,将小栓子放下地,随手指件事情让他忙着:
“也不知道鸡哥儿他们今儿一共下了几个蛋?你去捡来,再给它们都喂点儿吃食,看看地里的菜有几样能摘的,要是不够就问邻居家换两样,阿舅爷难得来一回,总要给阿爹做个脸。”
自己则随意将额前垂落的几缕头发往脑后一拨,赶紧几步往前头院子里去,未语先笑:
“阿舅爷你们怎么还在院子里头坐?这石凳虽凉,树却不够纳凉哩!还不如往屋里头去。”
刘茂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外甥儿,记忆中那个怯生生缩在他阿父怀里头,看到阿斌脸上伤疤的时候更是吓得泪花儿直转的小小哥儿,不知何时竟已经长成这样神采飞扬大方豪气的样子了。
一时也忍不住笑:“好哥儿!”
只是想着数月前的事情又有点局促:
“屋里头就不去啦!大刘村离这儿可不近,我腿脚又不便,又还要往集上去卖东西……
今儿就是来看看你,再和你阿爹提个醒儿,如今事情都办完,却要赶着点儿才能在天黑前到家哩!”
一边说,一边扶着大儿子刘学文的手就要起身,宫阿爹赶紧拦:
“阿舅您多难得才出来一趟,连顿饭都不吃,说出来外甥儿可没脸见人啦!”
刘茂自嘲摇头:“不啦不啦,你村子里人也没得因此就误会你的。”
虽咽下了许多话不再提,可陶氏哪里能不知道自家当家的心思?越发愧疚自己行事不当之余,也不好当着宫十二这个孙辈的再说什么,只是拍拍外甥儿的手:
“之前说的事你也上些心,虽说今年粮价必然高许多,防备了却没用少不得亏不少银钱;可要是蝗神真来了却没准确,更不是玩儿的。
备而不用不过损些银钱,只要人活着总有回来的一日;可要不备,有个万一,却是悔之莫及的大事……
就是阿舅家帮不上你许多,你,你和族里都好好处着,总不会没个着落。”
几句话说得宫阿爹心酸不已,越发不忍心阿舅拖着那样儿腿脚特特来一趟,却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要回。
只是他素来嘴笨,有心留客却总说不到点子上,宫十二只得站出来:
“这蝗灾是怎么回事,阿舅爷又是从哪儿看出来可能有蝗灾的,万一真有时除了储备粮食又要怎么处……
可都还要烦您几位和我们细说说哩!我阿爹夫郎人家,我和阿弟又年纪小,都不晓事。但这样大事又不好不与族里长辈细说——
这如何说,还要阿舅爷缓一缓,住几日,教一教我们这些小辈,最好能和族里长辈见一面。”
刘茂其实不太愿意见宫氏族人,当年宫流溪一事,不管有多少意外,总是他刘家亏了心。
外甥儿为此还不知道在族里受多少疏远,总算宫氏厚道,再疏远该给族里孤寡人家的份例从来没给短过,可他为着自家儿孙计,这些年不说帮衬这外甥儿,还睁只眼、闭只眼的,由得夫郎上门,将人家夫家族里帮衬孤寡的份例要走不少……
刘茂青壮年时一度是大刘村里头最能干的汉子之一,打猎素来是把好手,下地也肯使力,也曾是个爽气场面人,人说宫家汉子手上都有好把式,他还曾不服气,也真曾在打猎本事上胜过宫家汉子一筹。
落得如今,人穷志短,又恐宫氏见着他们上门,又在疏远了外甥儿去,不免犹豫。
宫十二就笑:“我们这族里长辈见不见再另说,可我们这小辈儿的没见识,阿舅爷可舍得不好生教导一二?”
刘茂自然不忍心。
这一带能聚起白水河,近山村落还常有山泉汇集成溪,大刘村那样半个村落在山腰的都能开得出田地……
这一带,不说年年风调雨顺大丰收,但干旱成灾却也少见。